七
月余之后,已是到了冬至,不知怎么,今年长安雪季格外长。鹅毛般的雪终日飞着,压在宫禁檐角的兽首上,阴沉严寒,仿佛透着一股死意。
京中道路置了扫雪的人,积雪依旧层层叠叠,如同云层在青石板上铺开,马蹄声沉闷,扑扑踢踏过傍晚街头。
乌蓬马车在院门前停下,人影欠身下车,撑开伞,短短几步,才发觉手已冰凉。
令狐府门房听见叩门,放下炊饼,利落地抬起栓子,见主人家一脸倦色,低头往院内走,纸伞拢在手上,往日定交代多喂些草料的小黄马孤零零抛在雪幕中,懵懂地动着蹄。
行至正堂,灯火喧明,家人围着八仙桌谈笑,铜锅子在寒夜中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显是在等她下值。
大姐夫最先发现她,铜铃眼一蹬:“诶,阿喜回来了!”
末席的三姐迎上去,接过伞,将披风解了挽在手上,连声问“怎么在门口呆站着”,“饿了吧”,边扯着腕将人带进正堂。一入厅,其余人的话头也围上来,左不过小叔子未忘了自己人,衙内缺了司佐第一时间想到姐夫,感激提拔云云。
与家人的些微龃龉,诚然依心吾兄所言,在此举后消融殆尽,哪怕不习惯。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也该懂了这道理。令狐喜露出惯常有的乖巧笑容,先问候过母亲,再到二娘,最后令大家起筷、菜该凉了。
她自己倒动了几口素盘,就捧着茶杯,只低头吃茶。
慧娘最是心细,又是唯一知道她境况的人,见状低声交待了丫鬟,将后厨温着的浆水粥并几样小菜端了,先行送去书房。
果然,又陪着家人谈话片刻,令狐喜抽身向书房走去。
入夜,才点了灯。
“这是怎么了?近来看你心神不宁的。”
披风忽地打在门上,惊得令狐喜直身就手来扶。
冬日严酷,慧娘上了年纪,更穿得厚些,她特意耽搁一会儿,等散席才过来,并不带丫鬟,生怕扰了安静。有时也想,阿喜自幼心思重,明明是独子养大却总虑及他人,并不像粗枝大叶的燕娘,就是随了她这份细微。
打眼一瞧,慧娘见桌上粥碗空了,小菜也动过,这才放下心来。
“累大娘担心了”,令狐喜垂眸,默然片刻,缓缓摇头:“我无事。”
阿喜为人廉干,历来官衙公务繁忙,并不会教她如此,只是她不说,慧娘便不好强问,转挪开话头与她谈些琐碎。
不谈正事时,她是个性情柔软的好孩子。闲话家常间稍弯了眉眼,本就秀美的面容在灯下晕开,更若姑娘一般,慧娘心中发酸,只得撇开眼不让她察觉。
寒气透过窗洒在肩上,唯恐深宵着凉,令狐喜很快扶着她站起,送至书房门口。
“大娘,夜间书房凉寒,我再看会儿卷宗,您先去歇息吧。”
她拍拍令狐喜的手,点头:“好,你也多顾着身体,早些休息。”
正要迈开步子,回头看了一眼,主座烛光昏暗,窗下懒懒垂落几缕梅枝,慧娘忽地想起,那是大雪前一个道士送来的。跑腿道士活泼,与阿喜一般大,因而她请了茶水点心,于是他话赶话,便说漏嘴是“心吾道长亲自摘的,刚摘下还带水珠呢”。
阿喜年岁渐长,自也有了些友人,可都是过了她眼的,多是同僚间来往,不像这些日子,拜帖也不愿她收了。
儿大不由娘,慧娘本觉平常,眼下端详这梅枝,显是被人精心修剪了插在瓶里,白瓷如骨,梅枝乌墨,她有些好奇,随口问:“也不见你喜欢读经书,怎么忽然结交了道长?”
这么一句,令狐喜即刻将目光从梅蕊上移开,含糊道:“这...去岁玄都观法会,偶然结识,我见谈得投契,这才引为友人。”
“原来这样”,慧娘微微一笑,眼角漫开慈祥的纹路:“玄都观道长德高望重,那该是忘年交了,亏得你有这个机缘,当时不知你去哪了,都以为道观人多,你觉得厌烦。”
是啊,祈福日人流众长,女眷乘车路经法坛,远远见到法衣斑斓,偌大的太极图与经幡悬挂碧空,不知高坛莲花冠下是怎样一张面容,笑眼温柔年轻,双眉却铁画银钩一般凛凛浓烈。
后来她当然常去,茶室清香徐徐,烧着极淡的线檀,如同幻境。落雪后,玄都观长阶喧嚷依旧,她带着新改的册书再问,陌生的观主与接引都说从无心吾此人,现下想来,白雪纷飞中的湖心亭,喝空的酒壶与残碑,亭中桂花香浮动,都仿佛是一场皑皑大梦。醒来只剩下抄到一半的婚议。
慧娘缓步离开,深素色的披风卷在夜色里,很快看不见了。令狐喜呆立在书房前,任由寒意爬满肩背。她不知自己为何说谎,顺着慧娘的话、形容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只是将将要开口之际,忽觉有些难以启齿,似有未名的心思顺着夜色深浅而去,尚且暧昧不明。也难怪。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她那时年纪还小,怎会轻易明白。
年尾,京中尽是鞭炮尽放后的红纸屑。马蹄与牛蹄踢踏过朱雀大街,将红纸卷入车轮,与积雪碾落成泥。
朱雀门前卫士环绕,李悟俯身下车,因年关群臣大宴,又招待来朝贡的各国使臣,他少得空闲,连日亦有些疲倦。
“六弟来得可早!快随我一道入宫。”
那头快步走来一道魁梧身影,年后大朝会,澧王今日并未着甲,朱红的襕衫外罩了一对铜钉护腕,胸前及蹀躞带头均有虎豹纹饰,外罩貂裘,一派武官模样。李悟想起他不久前封了昭义军节度大使,又加衔冠军大将军,虽是虚职,只看“冠军”二字,盛宠便无需多言。
他这边缄默不语,李恽也并不在意,大手一挥令卫士放行,无意下马,李悟只得缓步跟在他身后马蹄之下,如同侍从。
李悟素来谨慎,为免来迟,往往提前一个时辰到朱雀门,能与他同一时间到达,足见府中奴仆渗透到何等地步,他面上浑不在意,内里却不禁发寒,垂眸掩去其中冷意。
入了朱雀门,仍有极长一段路走,穿过两宫六门,到达甘露殿时,天色已大亮。殿内宫秩森严,带甲禁军已占去其三,柱间宫人宦官又去其三,便只剩四分光亮,远远望见高台上垂落的帷幔,龙椅一片昏暗,暮气沉沉。
殿内浓郁的龙脑、郁金似乎是殿柱涂抹太甚,又或香炉中同燃,顷刻间教人有些晕眩。
宦官唱朝之后,六部户、工、吏三部议事,随即辩驳禀奏,三省长官照例默然不语。
其后兵部奏,吐蕃归顺在前,使节未归即发兵侵吞夏州,致使边地反复,虽成功镇压,早先平定河北三镇之乱已耗空国库,如今抚恤未发,新兵又死,此间种种,手忙脚乱,不一而足。
李悟与礼部诸人一般置身事外,待议事完,皇帝咳嗽了一声:“好了,众卿还有何事?”
人群一时有些鼓噪,随后又诡异地平静下来,李悟抬眼,环顾一圈,忽然一顿。
是了,为何今日早朝不见太子?
殿门处,御史出列,奏:“太子奢靡无度,于外战又起时大肆借兴建猎场敛财,奢靡无度,请下令削减东宫府仪,令太子闭门修书,以正浮华之气。”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椅座上的龙首冷漠看着这一切,皇帝并未令御史平身,局势就此僵持。难忍这一片寂静,太子族亲、通议大夫郭子敬当即出列,冷冷回道:“修缮猎场一事乃圣上下令,太子身为储君,欲向西夷扬我大唐之威,正当大修,多费些银钱有何不可?”
御史陈江讽刺一笑:“哈哈,自当可以,然太子年少,身边又多是母家族人,欺上瞒下,想来工部侍郎郭祖贪墨巨银六百万两、借北郊猎场平账一事,太子是全不知情了?”
一旁户部侍郎也忍不住出面:“陛下,如今国库不丰,六百万两白银若禀奏属实,太子纵容母族贪墨国财,任人唯亲,难辞其咎。”
郭子敬额上青筋尽显,厉声道:“够了!如此脏水往太子身上泼,可有实证?御史奏报风闻,未尝没有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之事,太子一片拳拳孝心,你们说成是私纵族亲,来日太子入朝参与政事,你们是不是还要说他贪权夺利?”
一直沉默旁观的皇帝这时打断:“大胆!”
郭氏一族树大根深,族人皆以太子班底自居,素来跋扈惯了,如今郭子敬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急忙跪地叩首:“臣妄言,陛下恕罪!”
皇帝思索片刻,点了刑部:“张季,你去查,太子是否与郭祖贪墨一事有关。”
竟毫不质疑,一语间已同郭氏定罪。
刑部主官张季应旨。郭子敬不敢再出声,只得求救般看向中书侍郎崔群,孰料一向维护太子的崔群仅是沉默,旋即闭目,作静心养神状。
就在朝臣犹豫、气氛诡谲之际,澧王大笑一声,抱拳开口:“父皇莫忧,三弟是护短,却并没有坏心,许是被人蒙骗也未可知,况且我大唐巍巍盛世,就是军费短了些,也能将吐蕃拒之塞外,实在不行,儿臣愿请旨出征,做父皇的冠军侯。”
他这一打岔,皇帝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
“乱说,怎么就轮到你请旨了,满朝文武,朕还有裴相,焉能让你赴险?”
言语间亲疏分明,朝臣见此皆面色讪讪,郭子敬更是握紧了朝笏,低下头去。
澧王不以为意,视线一转,忽然就看到了一旁的李悟,临时起意,道:“我之勇武,父皇自然知道,就怕朝臣不知道,还以为我大唐诸子怕了吐蕃,六弟,你说是也不是?”
久查不清的禁苑一局原应在此处。诸皇子中,太子不必提,其余皆封亲王,也只有食邑而已,唯他因澧王一言得开府。本以为非此即彼的日子会迟一些来,谁知皇帝虽未老病,争储却已是困局。
李悟心下一沉,缓言答:“自然,我大唐强盛,些许外患,不必太过忧心。”
李恽虽不太满意这番避重就轻,但见他表态,话头一过也只得作罢。
“好了”,皇帝挥手止住争端,“削减东宫府仪,朕看就不必了,着令太子闭门修书,待张季查完,再议此事。”
说罢,他又交待李恽:“至于太子的事,你就不要乱插手了。”
李恽爽快应是,相处日久,他虽竭力伪装,李悟亦能从中看出一些快意来。行至殿门,寒风一吹,甘露殿内厚重的诸多香气纠缠在一起,遭此一冲,只觉作呕。
朝会终了,正准备散去,却见内侍过来叫人:“王爷留步,圣上有旨,请移步偏殿。”
隐隐地,李悟觉得有事要发生。
过了一重宫门,来到甘露殿偏殿,此处原是作午休用,后皇帝勤政,着人将此处改为书房,历来皇帝喜欢在此处与一些近臣议事,久而久之,传出非宰相莫入的说法。他从未到此来过,与皇帝的关系显然并不比任何一个宰相要亲近。
走到书案前,李悟躬身下拜:“儿参见父皇。”
历来李恽行此礼,只会被皇帝扶住,随后亲热拉到近前说话。
书案后传来嗯的一声:“免礼,平身吧。”
“谢父皇。”
他直身,平淡垂目,余光却看到皇帝默默打量他,用一种...似乎有些怜悯的神色。
“国朝崇道,昔年你师父广宁真人入京,讲法甚好,你知道他为什么推辞了天师之位吗?”
李悟难得不假思索,摇头:“不知。”
“因为朕问他,如在收皇六子为徒与天师之位中选一个,他会怎么选。”
皇帝语气淡淡,将一道折子打开,递给内侍,由内侍跨越短短几步的距离,传到他手上。
李悟怔怔地接过折子,低头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字,翻来覆去,却怎么也读不出意思,耳边皇帝的话音也像来自天际一样遥远:“广宁真人大限将至,朕念你与他师徒之情,准你在府中办科仪,莫要张扬即可。”
心口倏忽有一道口子裂开来,空落落进着风,他想掩饰,想着那般多体面之语,却只动了动唇,一字都说不出来,顷刻间,墨迹好似乱了一般在眼前狂舞。
皇帝厌倦一般挥退:“好了,知道了就退下吧,朕还有国事要忙。”
偏殿里余音回荡,皇帝尚且壮年,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老迈,一如他幼时每度宣判他命运一般,高大巍峨,不容置驳。
可他并未错过大殿之上,朝野争端时,他匆忙掩去的低声咳嗽。那时众人都在看御史陈江,只有他注意到了遮挡在御座阴影中的皇帝,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潜藏在暗中,对每一个角落力求尽收眼底。
苦苦寻求的离京之机,就在今日。
“儿恳请父皇,允儿东赴洛阳,为广宁真人守灵。”
自贞元二十一年至今,执政十二载,勤勉有余,呕心沥血,如今亏空躯体已是必然,朝野上下,内忧外患,新政无以为继,藩镇蠢蠢欲动,储君虽立,但母族势大,稍不注意便有外戚之祸,他怎么敢不伪装?怎么能不伪装?
如今窥伺大位的,包括他宠爱的澧王在内,都是标靶而已,留在京师,就要承受郭氏一族无止境的反扑。
师父啊,为何连你离世,我也要利用了?想清楚这一切,李悟跪在偏殿冰冷的地上,忽觉得自己虚伪不堪,内心一片腐烂的泥沼。
也许自返京那天起,他与上清宫最后一丝缘分就断了。此后权衡利弊,汲汲营营,余生只能做个贪权夺利之人。
大雪铺天盖地卷落。李悟领完中旨,沿着长长汉白玉阶离开,天幕已暗得像傍晚,宫内寂静。他跟着提灯内侍走出承天门,回望长戟放下,一层层宫门关闭,如兽口合拢巨齿,原先饱胀酸涩的心忽然一坠,只觉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了太极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