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扶容自库房中,抱出一柄被白布缠裹的长刀。
宋温陶随扶容踏出朱门,穿过宫道,停在废宫一处旧屋前。
“扶容,你与常内侍,可有何渊源?”宋温陶接过她手中白布缠裹的长刀,抬目看她。
扶容在这深宫中三十余年,自然有一些故旧。
太后娘娘身边的明华,曾是受她照拂的女徒,而那个阴恻恻的常内侍,似乎也与她有一些故交。
“瞒不过殿下。”扶容道,“宫中生存不易,微末时,彼此帮过一些忙罢了。”
“我试探过几次,当时的事,他已经尽数忘记。”
“你……”宋温陶对上她的目光。
扶容平静地回视她,“我们二人之间,早已互不相欠。他有他的因果。”
“殿下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宋温陶点点头,推门踏入屋中。
常邵阳额上蒙着凉帕,听见动静,抬眸看她一眼,又侧首阖上。
“殿下将我带来,所为何事?”
宋温陶此人,好似一朵柔白无害的花。
飞禽能随意将花挟裹,抓入空中,又随意抛下。
花晃悠悠地落下,或入尘泥,或随水流。
她好似全然身不由己,零落被碾作泥,但是那花泥却又成为荆棘藤蔓的养料。
荆棘罗织成网,藤蔓向上生长,悄无声息地罗织成网,有条不紊地绞杀受伤的飞禽。
宫中之人都觉得她柔软,贞顺,好似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其实她没有。
她只是将反骨狠狠地深埋入血肉,用极大的耐心,冷眼旁观着这座皇城。
在猎物虚弱时,悄然伸出毒刺。
宋温陶将长刀上的白布一层层拆下。
灰刀现出全貌,黑刃之上,银白的翎羽闪着光。
宋温陶握着刀转动一下,冷光映入她眼底,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又在她脑海中闪回。
“首座。”宋温陶眉目漠然地轻声道,“你杀人之后……忘了取刀。”
阴云在空中流转,遮蔽住日光。
常邵阳微微睁开眼,瞧见公主手中那柄带着灰翎徽记的长刃。
他假人般的面容忽然生起波澜。
常邵阳撑起身子,大口喘息,仰头急切地问她,“这刀,殿下从何处得来?”
“怎么,常首座竟然不知道?”宋温陶轻轻转动一下手中的刀,利刃闪过冷光,映在常邵阳面上。
常邵阳面上闪过迟疑之色,一时间不敢妄言。
“三年前的除夕夜,你奉当今太后之令,去了扶风郡,在小梁山劫杀先皇后。”宋温陶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截杀先皇后?
常邵阳心神震动。
难怪,三年前他去了扶风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殿下何出此言?”常邵阳面色灰暗。
“你方才不是问,这刀从何处而来吗?”宋温陶轻轻抚过手中长刀。
常内侍微微转动眼珠,看向立在阴影中的公主。
“是我亲手,从母亲的尸体上……”宋温陶忽然抬手。沉甸甸的刀横在他颈侧。
宋温陶轻声道,“拔下来的。”
常邵阳如同霜打的残荷,满身枯败。
他嘴唇翕动两下,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只道:“殿下想做什么,便做吧。”
“你可有什么话想说?”宋温陶低眼问他。
常内侍不语。
宋温陶心生疑窦,刀尖沿着颈侧轻移而下,割挑他肩头的衣料。
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曾用簪子,狠狠地插入凶手的肩头。
半支竹簪入肉,不可能不留一点痕迹。
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哪怕微小的疤痕。
宋温陶眯起眼:“你是谁?”
他死气沉沉不说话。
宋温陶将刀从他颈侧移开。
三年前那人,不是他。
可灰翎刀是灰鸢卫首座之刃,这一点不会有错。
莫非持这把刀行凶的,另有其人?
不论如何,此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眼下他这副样子……怕是不能操之过急。
宋温陶裹住刀,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扶容在门外等候,她将长刀交给扶容,“收回去吧。”
“皇后娘娘她……”扶容忍不住问。
宋温陶摇摇头,“不是他。”
扶容悬在心口的一颗大石,终于坠了地。
“扶容。”宋温陶看扶容一眼,瞳眸轻转,“你对他,有多熟悉?”
扶容一怔,“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他已经尽数忘记。”宋温陶看着她,“你不曾觉得蹊跷吗?”
“又不是不知事的婴孩,发生过的事,哪里是想忘便能忘记的?”
“奴婢知晓。”扶容道,“奴婢只觉得,不管是真忘了,还是决定做出忘记的样子,都是他的选择。”
“他选择与过去割席,奴婢又何必执迷着去深究其中缘由?”扶容一脸平静,“说到底,那些事对奴婢来说,也并不重要了。”
宋温陶点点头,似是在掂量着什么。
“我想将此人留下。”她沉吟道。
扶容停住脚步,“奴婢会为殿下办妥。”
她冲宋温陶颔首,而后将长刀送入库房。
宋温陶独自抬步入殿,倚在黑漆檀木椅上,大袖葳蕤,她被木椅圈在怀中,轻轻叹一口气。
她本以为凶手浮在明处,可待她走进之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个白色虚影。
那虚影从不可知的黑暗中生长出来。
当年她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宋温陶心中浮起深深的疑虑。
“殿下,宫外传来一些关于傅家的消息。”扶容抬步入殿。
她提到的事,拉回宋温陶逸散的心神。
“什么消息?”宋温陶撑住扶手,支起无力的身子。
“说傅氏二房嫡子被人谋害,凶手极有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弟,傅泽。”
“傅泽?”宋温陶一怔。
傅氏与南珠一案有牵扯,傅泽又恰好出现在藏匿南珠的朱老爷的宅中。
略一思忖便知,这其中或多或少,定然会有傅泽的参与。
南珠被装箱运往朱宅,傅迟晏藏身箱中,却未被人察觉。
此事一人不可能做成,定然有人在暗处帮他。
这个人,除了傅泽之外,不会有旁人。
既然傅泽曾经出现在密道,那么同为傅家人的死者,大概率也身在其中。
也就是说,那个傅氏嫡子,大抵是死在密道中。
若傅泽是凶手,傅迟晏少说,怕也是个同谋。
宋温陶眼眸微动。
这一桩人命案,若是深查,不知要攀扯出水下的多少东西。
“听说傅泽昨日,与一美人自山野荒洞中走出,登上画舫。”扶容道,“而今坊间都在传,傅氏两兄弟携妓游山,因妒生了龃龉,这才一时冲动,杀人抛尸。”
画舫。
宋温陶心思微转。
如今傅泽处境危险,他与南珠有牵扯,本也不干净,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官府的人拿去。
朱宅人多眼杂,他昨日又曾堂而皇之地现身,不是个久留之地。
而谋害傅氏嫡子的罪名一扣,他定然也回不得傅家。
当下这个时候,他能去何处?
“那画舫,是哪家的?”宋温陶问。
“春风巷,水月楼。”
……
黄昏时分,人烟稀少。
傅迟晏独自行在山林间,向普渡寺走去。
有人远远地缀上他,他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
刚转入无人的小道,忽而听见风动林动。
一枚暗镖,直直地朝他的面门袭来。
傅迟晏揉身躲过,紧接着,身后一支暗箭袭来。
他刚要闪躲,忽而听到长刀破空之声。
那长刀所袭之处,封死了他的去路。
他避无可避,那箭射中他的小腿。
傅迟晏痛呼一声,滚入草丛中。
杀手上前去看,却忽而被扑面撒了一层香粉,让人眼前模糊,喘咳不止。
一抹寒光闪过,他侧身一闭,躲开傅迟晏手中的匕首,又迅速地劈手一别,不顾刀刃的锋利,绞下他手中的匕首。
眼眸渐渐适应,杀手正欲发难,身子却忽然一僵。
他低头,瞧见一枚脏污的箭矢,被一只苍白染血的手握着,不偏不倚地楔入自己的心脏。
杀手捂着伤口微微转眸,瞧见一双漠然的眼睛,和一条淅淅沥沥,流血的伤腿。
这人是个亡命徒。
气力流矢,他拼死一搏,积攒起全身的力气,重重地踢上傅迟晏那条带伤的腿。
傅迟晏不躲不避,只拔出他心口的箭矢,一扬手,狠狠地横穿他的脖颈。
怎么会……
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条微微弯折的残腿,心想,这人……是个疯子。
傅迟晏夺过他手中的长刀,一瘸一拐地往普渡寺走去。
身后仍有人缀着,他却不理,宛若一个走投无路的囚徒,别无选择地去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夜幕渐渐降临,香客散去,傅迟晏又一次进入普渡寺下的密道中。
他将藏在药佛室的那箱南珠拖出来,宛若赌徒押上最后的身家性命,红着眼一路向出口走去。
拨开芦苇荡,看见月光的那一瞬,埋伏在暗处的杀手,鸦群一样纷纷向他扑来。
傅迟晏立在芦苇荡中,看那些遮盖月光和星火的黑影。
他从身后拔出长刀。
刀尖相击之声在湖边响起,滚烫的鲜血溅在芦苇荡上。
傅迟晏浴血奋战,一双眼睛因兴奋染得通红。
忽然间,他眼底滑过一道光。
那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
二楼亭台处,端坐着一个宽袍大袖的清秀少年郎。
他忽而不再搏命,侧身躲过劈来的刀斧,从袖中掏出火折,点燃了这片染血的芦苇荡。
水面上的芦苇遇火即燃,在黑夜中发出明亮的火光。
山林中响起窸窣之声,又有一层黑衣人,如阴影般扑身而下。
血与火交融。
那箱南珠被黑色鸢纹袍一卷,消失在黑夜中。
大火渐渐平息,画舫向此处驶来,傅迟晏立在飘扬的余烬中,抬眸向上看。
亭阁中被灯火映得如玉般的白袍人,举着酒杯,向此处投下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