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西厢房门紧闭,间或溢出一些忍痛的闷哼声。
扶容眼观鼻鼻观心,屈指叩响房门,“殿下,郗府那边,又打发了人,来寻自家表少爷。”
宋温陶正凝神,殿内一时没有回音。
少顷,扶容听到隐约的抽气声。紧接着,宋温陶扬声答:“进来吧。”
扶容推门进去,拢开珠帘,见公主一手持长镊,一手拿银刀,取出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浸红的布条,用刀尖轻轻划开粘连的皮肉。
她将血布条投入炭盆中,银刀放入酒水中浸了浸。
“你去打发个人,让他到郗府走一趟。就说他们家表少爷,如今有伤在身,若实在挂念,尽可来探望。”
宋温陶捏起一旁的手帕,压去自己鼻尖细汗。
扶容应下,片刻后又道:“殿下,沈府有人,送了这桃花浮签来。”
宋温陶不急不忙地洗净银刀,良久之后,才没头没尾地道:“沈府,沈絮洇?”
扶容点头称是。
“杳无音信三个月,而今倒是想起我了。”宋温陶提起白玉酒壶,倒出清透酒液,浸湿一块干净布帕。“先放下吧。”
她督一眼傅迟晏,“会有些疼。”
傅迟晏汗湿衣襟,唇色苍白,有气无力地点一下头。
扶容拿着信踌躇片刻,开口道:“殿下,沈三娘……”
宋温陶将浸了酒水的布帕,按在傅迟晏有些溃烂的伤处。
他登时疼得痉挛,身子不受控地向上挺。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他猛地扣住宋温陶的手腕,指节用力得近乎泛白。
傅迟晏嗓音嘶哑近至无声,但宋温陶从他含恨带惧的失控眼神,看出他开合的唇瓣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不是……故意!”
他眼眸泛红,眼角划过一道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扣住她手腕的那只青筋凸起的手掌,坚硬滚烫,宛如铁钳攥得她生疼。
她心头浮起一点火气。
“故意?”宋温陶瞥他一眼,“故意不让你去死?”
“放松。”她拿起手边竹尺,点一下他绷紧的腰,“伤口会裂开。”
傅迟晏蓄的力一下子散去大半,他躺回床上,钳住宋温陶手腕的手也松开。
宋温陶捏了捏腕子,取出伤药,抖落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而后又取出一根煮沸烘干的宽布条,一层一层裹上他腰腹间的伤口。
做完这些,宋温陶意识到扶容还立在身后,勉强分出一点心神,“还有事?”
说话时,她用力重重打一个结,听到傅迟晏的抽气声,斜眼睨他,“郎君,这才是故意。”
傅迟晏的身子陷进柔软的床铺里,汗液浸湿眼睫瞳眸,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扶容杵在那里,要出口的话卡在喉间。
沈絮洇是殿下幼时好友,这些年来书信不绝。
可殿下回京之后,还未与她见上一面。
扶容想,殿下大抵是不想见的。
沈絮洇,三月后就要与谢桢……成婚了。
扶容叹一口气,将信笺放在案上,压在香笼下,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炭火很足,蒸得人昏昏欲睡。宋温陶素白的手,一寸一寸捏过傅迟晏的伤腿。
宋温陶在他的伤处垫上软布,压上竹尺,又用布条缠缚固定。
她探进去两指,自觉松紧适宜,又抬头问傅迟晏,“感觉如何?”
汗液将她几缕鬓发浸湿,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一滴汗珠不知从何处凝成滑落,悬挂在她细腻挺翘的鼻尖,被满屋烛火映照,闪烁着剔透的光。
傅迟晏对上她平静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一下头。
宋温陶看一眼他的嗓子,不由得抬手轻触一下,“你的嗓子,我会想办法。”
傅迟晏轻轻地点一下头。
……
宫中来的绿衣内侍站在郗家门匾下,叩响朱门上的瑞兽鼻环。
他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将郗家小外孙的情况说与郗老听。
安乐宫中青瓦湿漉,檐上的雨水缓缓积蓄在脊兽的石牙上,汇成饱满的一滴,砸向地面。
带着血污的布条被投入火中,烧火宫女就着滴落的雨水搓去自己手上的污痕。
换个药换下这一堆东西,这个小郎君真的伤得不轻哩。
烧火宫女正出神,忽而瞧见在殿中小憩的公主,披了一件大袖,穿过回廊,推门进了西厢。
西厢房中,余香浅淡。
公主掸去香案上的浮灰,插上一炷新香。
此香名为安魂,让困倦的魂魄沉入更深的安眠,让她更为顺畅地睁开眼。
西厢背阳,门窗紧闭。
香气袅袅升起,攀绕在公主周身。
她一动,香气便被她卷着,送到床上的郎君身前。
傅迟晏刚换过药,咬牙强撑的他,被宋温陶不由分说地灌了一碗安神汤,才终于放松脊背睡下。
似乎被屋内的声音惊动,傅迟晏指尖动了动,可是被香气一卷,很快又无知无觉的软下去。
他换了一身干净中衣,因有伤在身,衣带系得松垮。公主素白的指尖一勾,便散开来。
公主动作轻柔地拂过缠缚的绷带,摩挲白色布条上新鲜的血痕。
睡梦中的郎君不知是疼是痒,下意识回避她的触碰,却又无处可躲。
他陷入帐中,像一条被罗网困住的昏沉傻鱼,被耐心的刽子手细细地检查伤鳞下的软肉。
公主的指尖被鲜血染上红意。
她打开珠匣,用染了鲜血的手,挑出一颗颗大大小小的珍珠。
莹润圆珠或被随手扔在他身上,或被细心地摆在他耳廓边,面颊上。
放在眼窝里,含入双唇中。
公主满意地看着傅迟晏被珍珠妆点的模样,却犹不知足。
一颗小珠被推着在他肌肤上滚过,碾入绷带内。
傅迟晏疼得闷哼一声,公主却轻轻笑起来,素白干净的手搭在他的胸口,感受他血肉之下,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
安乐宫中,无人敢随意接近西厢。
扶容盯得紧,规矩立得严,上上下下,没人敢妄议。
夜半时分,西厢中常有动静,屋内狼藉是常有之事。
扶容总在公主走后,将屋中收拾妥当,让人看不出异样。
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
这日,微风和煦,日光轻暖。
宋温陶一夜酣眠。
她睡前又发热犯头疾,闻香入眠后,陷入沉沉的深梦里。
一觉睡醒,萦绕在心头的戾气忧怖,森然恨意宣泄一空。
头脑不再昏沉作痛,热意也褪下去,宋温陶神清气爽,食指大动,早上多吃了半碗汤饼。
吃饱喝足之后,宋温陶去西厢探望傅迟晏。
刚行到门口,忽而听到药碗摔在地上的声音。
宋温陶快步进去,见厨房里烧火的小丫头,讷讷地立床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掀翻在地的药汤。
宋温陶摆摆手让小宫女下去,小宫女收起药碗静悄悄地离开,轻轻掩上门。
宋温陶走到内室,抬头看见床上人的样子,忽而一怔。
他一张脸脏兮兮的,嘴唇和脸颊泛着红肿,头发一绺一绺的。
“怎么弄成这样?”宋温陶问,“谁干的?”
傅迟晏看她一眼,不作声。
宋温陶上前,拿帕子将他唇边干涸的药渣擦掉。
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她已经做过千百回,只不过印象中她擦去的并不是药渣。
傅迟晏因她熟稔的动作反应慢了半拍。
一股浅淡的熟悉馨香随着宋温陶的接近笼罩住傅迟晏。
傅迟晏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些不堪的画面,还未等他回神,宋温陶已经不着痕迹地撤远身子。
她暗自懊恼,心道不该。
近日她总做些与他亲昵的怪梦,搅得她行为失矩,不知不觉就失了分寸。
今日是越发无状了。
她痛定思痛,心道,梦中她已经沉湎过一回,结果却是身死魂消。
梦中的细节历历在目,那预示了一条通往毁灭的路。
宋温陶既然已经得周公指点,断然不能再走上相同的路。
这些日子,宋温陶心有所感,愈发觉得梦中的故事,未必不能成为现实。
母亲为她挡刀而死,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宋温陶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所以即便是最了无生念的那半年,她依然好好地吃行坐卧,妥善地照顾这人间的皮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念俱灰的那段时间,她将自己视作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活着,就是对母亲最大的纪念。
所以她要清醒,她不能明知前面是一片浊海,却仍然自欺欺人地闭目踏进去。
这两月来,宋温陶每天都在思量,她与傅迟晏当如何。
想来梦中后来酿成那般祸事,逃不过男欢女爱四字。
而今她与傅迟晏也有了百般纠缠,有恩有欠,若是想彻底撇开关系当陌路人,怕也是难办。
而且她要查当年之事,要拥有庇护幼弟的能力,就不可能单打独斗。
傅迟晏是与她恩义深重的旧友,假以时日,定能在上京展露头角,她断然不会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就抛开身边的助力,甚至化友为敌。
宋温陶审慎地再三思量,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是傅迟晏入上京的引路人,而傅迟晏,只能是受他敬重的座上宾。
他们之间可以以性命相托,却不可囿于山盟海誓,儿女情长。
像方才那般逾矩的动作,往后断然不可再有了。
“这两日,郗家会来人。”宋温陶道,“郎君外祖家记挂着你,如今你伤势已经大好,我本该放人才是。”
傅迟晏抬眸看她一眼。
“只是……”宋温陶有些犹豫,“我怕你离开安乐宫之后,京兆府会上门拿人,到时候不管你与命案有无关联,都难免吃一番皮肉之苦。”
傅迟晏心底嗤笑一声,暗道,冠冕堂皇。
“待禁足之期到了,我会去找谢桢。”宋温陶道,“为你解决此事。”
傅迟晏摸来纸笔,写下几个张扬的墨字:“殿下去了,便能解决了?”
宋温陶想起一些旧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十有八九是能的。
谢桢对她有亏欠。
若能寻个机会一举还清,想必他是愿意的。
那些年少时的无知之言,也不该一直在心头捂着。
谢桢马上就要与沈三娘成婚。
她与沈絮洇相交相知多年,阿洇成婚时,与她共饮合卺酒的,该是一个心无挂碍、一身分明的郎君。
见她点头,傅迟晏眸中浮起隐晦的不悦。
墨笔在白纸上滑动,他轻飘飘地写下两字:“不必。”
宋温陶只当他是不愿让她入局,轻轻摇了摇头,正色看他。
“郎君。”宋温陶神情认真,冲他端端正正行一礼,“郎君因我入宫,又因幼弟无状,受了些攸关性命的无妄之灾,此后种种,皆是由当日事起。”
“此事,归根究底,是温陶对不住郎君。也阖该由我为你摆平。”宋温陶神情郑重。
傅迟晏微微扬眉,心道,她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四下无人时,她不是惯常用看狗的眼神睨他吗?
而今又在装什么?
他心有所感,抬目向外看去,见门扉上映出一个人影。
身姿丰腴,盘着妇人髻。
原来如此。
傅迟晏将眼皮耷拉下来。
“随你。”他提笔胡乱写下两字。
“世道艰辛,皇宫中风波诡谲,本宫可为郎君蹚路,日后若有求,万望照拂。”
傅迟晏兴致缺缺地同她做戏,提笔写下一字:
“可。”
想养条咬人的狗罢了,当着郗家人的面,倒将话说得像是重逾千钧的同盟之誓。
宋温陶眼中浮起笑意,又冲他行一礼,“如此甚好。”
傅迟晏转动手中的墨笔,墨点子甩在宋温陶的衣裙上。
他转眸盯住,想看她是否会发作,却见公主定力颇佳,只当没看见,含着盈盈的笑对他道:“郎君的腿已经好些了,不妨下床走动一下,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傅迟晏依言,扶着床榻边缘站起。
宋温陶退开三步,远远地瞧着。
傅迟晏微微扬眉,心道,这般避嫌?
和晚上倒真是两般模样。
他佯装腿上无力,摇晃一下,见宋温陶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又止住。
她硬生生地站在两步外,好似真心在顾虑着男女大防,刻意与他之间,划出分明的泾渭。
傅迟晏只得自己站稳。
“桌上的小吊梨汤,放了润嗓的药,郎君记得喝。”宋温陶交代完,听见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