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她们二人循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走过去。
雨中立着一棵梨树,梨树后有一间不起眼的柴房,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柴房里点亮了烛火。
扶容撑着伞上前叩门,有个一脸病容的瘦削人影打开房门。
是常邵阳。
“你可看见了什么人?”扶容问。
“奴婢什么都没瞧见。”常邵阳关上房门,灭灯歇下了。
宋温陶将扶容唤回来。
“不碍事,天色晚了,早些歇息吧。”
……
天黑沉沉的,及至正午,仍一片阴暗。
宋温陶在睡梦中,额边挂汗,颊上残着两道泪痕。
她掀开被子,穿着中衣走到铜镜前。
细嫩的脖颈上,映出清楚的瘀痕。
不是梦……
不是梦。
宋温陶急促地喘息,近乎有些神经质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关节。
昨夜种种,她今日清醒后,已想起七八分。
根本没有什么歹人,始作俑者,分明就是傅迟晏自己。
不过昨夜,一边是噩梦,一边是现实,竟让她混淆了什么是真实,将傅迟晏亲手做的歹事,也安在了梦中那恶人头上。
宋温陶深吸一口气,捏住颤抖的手,来回走动。
噩梦真切地发生了。
那么,会不会她一直反复被拉入的梦魇,根本不是梦。
而是即将到来的……未来!
宋温陶抱住头,蹲伏在地上。
扶容闻声而至,慌忙扶她起来,“殿下,又做噩梦了吗?快起来。”
宋温陶被她拉起,决然地看她,“傅迟晏在哪。”
扶容被她脸上的狼狈和脖颈间的青紫吓了一跳,神情一瞬间也变得狠厉起来。
“果真是他?”扶容总是平静的神情皲裂,咬牙切齿,“狗胆包天!”
“我有话问他。”宋温陶抬步,冲出殿中。
“殿下!”扶容跟上去,瞧见公主忽而在廊下止步,轻飘飘地立在幕天席地的雨前。
“扶容。”宋温陶轻声道,“替我拿把刀来。”
风雨大作。
宋温陶推开门,踏入桌椅横斜的屋中。
她袖间藏银刀,缓缓转过屏风,望向凌乱的榻边。
那里空无一人。
宋温陶提起的气忽然泄了,她踉跄两步,跌坐在宽大的黑檀木椅中。
直到天色由阴转夜,也未踏出西厢一步。
她本想问个分明,问是不是他,问他何故如此待她。
免得自己因一个梦魔怔,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可如今这里人去屋空,他不告而别,宋温陶未出口的话不必问,也有了答案。
就是他。
他已经逃了。
袖中银刀跌落在地,宋温陶屈膝蜷身。
若梦果真是预言,那么,她终有一日,会死于傅迟晏手中。
她要追寻的一切,最终都没有得到。
噩梦中最后的世道,山河倾覆,瘟疫横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她满腔仇恨在倾颓的世道下,如同一缕不甘的青烟,飘摇片刻便弥散于天际。
裂土之上,又何止有一个人的冤声。
宋温陶抱住头颅,红色的血丝爬上她的眼瞳。
那般可怖的梦,怎么可能成为现实?
她将脸埋入手心,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
会不会……只是凑巧?
不过是凑巧遇上了傅迟晏这么一个,表里不一,心怀恶念的人罢了。
怎么能因此,就认为那荒谬的梦境是以后的现实呢?
宋温陶呼出一口气,重重地捋了一下头发,抬起头来。
不过一件事凑巧罢了,不可妄断!
她站起身,正要离开,却忽然有一张写了墨字的碎纸,被风刮到她的脚边。
宋温陶俯身捡起那纸片,瞧出污痕之下,隐隐约约能看出几个字眼。
“归善”“廿十一”“昏”之类。
她盯着那几个字眼,忽而又感觉出一阵排山倒海的眩晕。
踉跄几步,扶住门框站稳之后,她脑海中芜杂凌乱的,如入侵的野草般疯长的念头,被她抓住一点。
永明十九年正月廿十一日,沈絮洇自缢于归善寺。
她的眼前宛如飘过了漫天黄纸,可一定睛,面前却只有无边的黑雨。
宋温陶死死地攥紧手中的纸。
抬目看远处寺塔上的灯火。
归善寺!
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
归善寺外,一个时辰前——
暮时雨纷纷。
“怎么还不来。”清幽寺院门前亭下,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看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她眉目温婉,头上佩着一枚鸢尾蓝的步摇,尾端雕成栩栩如生的青雀模样,垂下一帘光华动人的碧蓝羽毛。
此时那鸢尾蓝的步摇正焦躁地晃动着,沈絮洇柔婉的脸上也浮出不安的神色,“那封信送到殿下手上了吗?”
“我亲自交到扶容姑姑手上的!”一旁的奴婢也神情焦急,“扶容姑姑做事向来妥帖,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对。”
沈絮洇眉间笼上一抹愁色。
奴婢心直口快,见自家小姐这个样子,忍不住道,“我看,殿下八成是不想来。”
“小雀!”沈絮洇嗔她一句。
小雀瘪瘪嘴,不说话了。
重云如盖,金乌西沉,起了一阵风,雨势又大了些。
“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两人撑着伞进入归善寺,宿在禅房里。
夜半风雨大作,窗户被猛地掀开,冷雨刮进来。
沈絮洇唤了两声小雀,不见她应,迷迷糊糊地起身下榻,惺忪的睡眼半睁不睁。
忽然,她脚步一顿。
浓重的夜色里,好似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冰冷的匕首抵上她的脖颈,她被压入男人宽厚的胸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乖一点,小千金。”男人声音低沉,像一头危险的兽。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京兆府办案,若见到贼人,速速来报!”
沈絮洇喉头溢出一点声音,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捂住口鼻,摁入床榻中。
她呜呜挣扎,脸颊用力得发酸,贝齿叼住一点带茧的掌心肉,狠狠地咬下去。
男人有力的掌心不动如山,“死心吧,他们不会进来的。”
男人粗糙的手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带茧的手指压住她滑腻的舌。
沈絮洇连忙叫喊,可唇舌不得自由,她告发贼人的高喊被搅弄成不成字句的呜咽。
但此刻,只要发出声响便能吸引注意!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轻笑一下,“沈三娘倒真是胆大,为了置我于死地,竟可以罔顾自己的清誉。”
沈絮洇停顿一下。
她此番来归善寺是秘密出行,这贼人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
与此同时,京兆府的人到了门外,“开门,京兆府办案!”
沈絮洇眸中亮起希冀的光。她死死咬住这贼人探入她口中的食指。
“哎哟,这不是府尹大人吗。”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谄媚的声音。
“这屋里啊,只有我们家老爷,没旁人,府尹大人要不快去别处瞅瞅?”
沈絮洇从惊怔中回神,这仆从的声音,她听起来十分熟悉。
“京兆府办案,怕是要惊扰褚四爷。”府尹道。
褚四爷……
沈絮洇想起,她今日确实在菩萨前,遇着了沈四爷。
那花名在外的老爷将她当作了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还差这位油滑的仆从上前打探。
小雀将人打发走了,她以为无事,没想到……
沈絮洇喉中一阵干呕。
衣冠禽兽,恶心的东西!
“今日逃窜的贼人穷凶极恶,他借商队掩盖形迹,从淮南到上京,一路连杀近十人。若放任不管,恐为祸上京。”
“还请褚四爷,通融一二。”
“这……”仆从为难道,“府尹大人,您也知道,若是坏了我家老爷的好事,他怕是……不肯罢休啊。”
“哦。”府尹连忙道,“京兆府只捉拿贼人,并不干涉大人。”
“哎哟,府尹大人,怎么跟您说不通呢。里头那位女郎的脸,您要是瞧见了,怕是……会生祸端。”近侍拼命地冲他使眼色。
脸?
沈絮洇露出怔忪神色。
神智还在自欺欺人,身体已经阵阵发冷。
什么意思,他们……认得我?
这是、这是……
沈絮洇身体为人所钳,神智几欲发疯。
屋外忽然没了声音。
身上的贼人窸窸窣窣一阵动作。
沈絮洇面颊麻木,几欲窒息,浑身绵软无力。
京兆府的人似是偃旗息鼓,准备退去。
沈絮洇几近木然,觉得自己宛如已经化成一滩陶土。
正在这时,门外忽生变故。
“得罪了。”一道清雅的声音忽然响起。
沈絮洇含泪的双眸蓦然瞪大,她的眼珠不可遏制地转向声音来源处。
她认得这声音。
这是……谢桢!
她的、她的……未婚夫婿……
京兆府的人忽然发难,制住仆从
谢桢一身官衣,举着火把,破门而入。
亦在此时,那贼人滚烫的身躯朝她压下来,头颅埋入她颈侧,手指从她口唇中撤出,一把扣住她大半张脸,毫不留情地向外别去。
锐痛刺入脑中,沈絮洇疼得痉挛,被迫朝向外的脸,透过他牢笼一样的指缝,看见手执火把,一身青绿官衣的谢少尹。
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空洞的眼眸。照亮不堪入目的榻上之欢。
那贼人手指被她咬破,渗出鲜血糊了她满脸,在她眼中染上一片血色。
谢少尹瞧见“褚四爷”痴肥的身躯,听了满耳床笫间的粗鄙之言。
“放开她。”谢桢泠泠的目光投入床榻之间。
贼寇粗粝的手掌威胁地滑过她娇嫩的脖颈。
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想死就吻我。”
沈絮洇盯着十步之外,她的未婚夫婿。
她缩入贼人怀中,转过身,带着恨意撕咬他的唇。
纤弱的身躯压在男人身上,床帏之间,两条体型殊异的身影纠缠在一起。
“杀了我。”沈絮洇目光灼灼地盯着男人,凑近他的耳畔道,“莫让旁人知晓,我是谁。”
鸢尾蓝的步摇在她的凌乱的发顶濒死一般摇晃。
谢桢的目光轻轻落在那步摇上,敛眸低首,退出房门。
来人退下之后,那贼人直起身,褪下身上华美的绸衫。
他解开染血的绷带,取出一团一团血迹斑斑的白布。
明月从阴云的缝隙中透出一点,沈絮洇怔怔地倒在床上,借着模糊的光,看到他精壮的身躯。
沈絮洇抬起轻抖的手,摸上自己被撕裂的耳垂。
京兆府的人破门而入的时候,这个贼人,撕咬她的耳垂,甚至生生从皮肉中扯下她的明月珰!
她从未经历过那般灭顶的痛楚。
“我要杀了你!”沈絮洇恨恨地说。
“小千金。”石跖咧嘴痞笑,压低声音道,“不要不识好歹。是我救了你。”
“如今这样,跟让我死了有什么分别?”沈絮洇爬起身,面颊青紫,嘴唇肿胀,眸中闪烁着怒火。
“这样就要死,那你的命还真贱。”石跖倏地冷下脸。
沈絮洇心头一悚,忽然想起,这是个身上背着近十条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沈絮洇手抖一下,垂眸喃喃道:“你哪里知道女儿家的艰难……”
他沉默良久,含糊道:“我知道。”
“什么?”沈絮洇没听真切,仰头看他。
“咱们做个交易,可好?”石跖捏着掌心的明月珰,轻声道。
……
“今夜寺中不太平。”谢桢对仆从道,“让你们家四爷,早些回吧。”
“敢问少尹大人,有何不太平?”仆从苦着脸道,“若没一个像样理由,实在是,不敢打扰老爷的雅兴啊。”
“有罪大恶极的凶匪潜入,半个时辰前,在观音庙里,发现供桌上有一具死状可怖的无头男尸。”谢桢道。
仆从一下子变了脸色,“哎哟,这是这个月第几起了呀。”
“庙中凶杀案不都是发生在乡县郊外荒败的破庙里吗,怎么这上京也……”
仆从说着,慌慌张张地去寻褚四爷,“哎哟,四爷,大事不好,咱们快回吧。”
他推门进屋。
寺外传来一阵冷喝,“什么人!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归善寺外,扶容撑伞,宋温陶拉下黑色的兜帽。
“殿……”衙役看到殿下苍白的脸,惊喝了一声。
前两日,他在杨柳岸前才拦过公主的路,没想到,今日又遇上。
无论如何,她今天要踏入归善寺一探究竟。
可这座寺庙被京兆府的人围得铁桶一般。
宋温陶漆黑的睫毛上挂着雨珠,她眨动一下,抬目道:“我要见谢桢。”
见衙役一脸为难,宋温陶抬手,亮出一块刻有“谢”字的圆月玉佩。
她上前一步,盯住衙役,含着威胁之意低声道:“少尹大人不日大婚,本宫要亲口问问他,五年前雪中白堤上的许诺,究竟还作不作数!”
衙役被公主逼得连连后退,满头大汗。
公主和少尹,此等秘事,他、他……
风雨如晦,小巧精致的圆月玉佩晃动不停,被雨水打湿,亦被火光映亮。
不远处的槐树上,傅迟晏戴着遮掩面目的黑羽面具,立在黑压压湿淋淋的密叶中,宛若一只无处可去的、狼狈的鹰。
那玉佩上被火光照亮的“谢”字,映入他爬满血丝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