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谢君意提醒他道:“本郡主应该不需要提醒你吧,你的身份是皇子。”
皇宫里的公主皇子们可从来没有人会有夏侯臻那样的想法。苦命人?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例如夏侯燕。
夏侯臻嘴一撇,露出一张苦瓜脸:“郡主。有的人即便生于鸡窝,也能长成凤凰。但有的人即便生于凤凰窝,也只能是颗鸡蛋,再怎么也变不成凤凰。论年纪,其实我比夏侯怡还年长,但他是五皇子,而我才是七皇子,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为何?”
谢君意不是完全猜不到,只是夏侯臻需要一个往下说的由头,于是谢君意给了他。
随后,夏侯臻继续道:“因为我的母亲曾是德妃的洗脚婢。德妃因孕不能侍奉皇帝,为了留下圣心,她献上了我的母亲。时运不济,我的母亲竟在那时有了我。可能是身为人母的天性使然,母亲为了保下我不敢告知德妃,因此照常侍奉皇帝,结果她竟难产而逝,随即留下了不足月的我。皇帝恨我辱没了他的一世英名,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德妃亦然。自我懂事以来就没过过皇子那骄奢淫逸的日子,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抢着帮那些太监宫女做些活计,他们有时会给我一顿饭,有时见我可怜会给我几枚钱币……所以,我这衣裳其实是自己补的,补得不错吧?”
就像是不愿被人同情,夏侯臻一扫悲伤,竟在最后翻出了自己的衣领,言语间有些得意。
他的衣领应是破过洞,原本也应该有一指大的窟窿,但是窟窿旁都被针线很好的缝在了一起,在细线的聚集处汇成了一朵红色花瓣绿色叶子的小花。不是时常做女红的人是不可能缝制得如此完美的。
谢君意竟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世如此的曲折,但是也能够理解夏侯臻身为皇子为何需要捡其他皇子的破衣穿,又为何需要早起潜去御膳房就为了偷两个包子。
实话说,夏侯臻在这么个环境中竟然长成如此乐观的模样,谢君意真的觉得很难得。
于是对上少年那得意的眉眼,谢君意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那缝补成一朵小花的衣领,那有些许硌手的细线的肌理是谢君意从未感受过的触感。
她情不自禁放轻了语气:“补得很好。你把自己也养得很好。”
这话让夏侯臻怔在原地。因为谢君意的语气太柔和了,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跟他说话,此人还是外面那个大名鼎鼎的安阳郡主。
夏侯臻百感交集:“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如今的我就是最好的佐证。”
夏侯臻眼神坚定,似乎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谢君意抬眸看向他,淡淡地收回了手:“哦。本郡主原本还说要不要帮你出宫呢,既然你不需要那便罢了。”
夏侯臻:“……”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君意的话刚落下,他就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接着她的话道:“虽然我很想那么说。但是你看看,我的身世都已经那么惨了,再多给我几分同情好像不碍事啊,你说是吧?”
夏侯臻说着疯狂对谢君意挤眉弄眼地暗示。
谢君意噗嗤一笑:“你还真是个活宝。”
原本谢君意就是故意逗他的,听了那样的故事,任谁都不由得动容几分。更何况若非他方才非拉着谢君意出去偷听,谢君意也不可能得到那个消息。这个心意谢君意领了。
于是谢君意抬头见他:“本郡主会尽量助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夏侯臻点头:“我知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纠结,吞吞吐吐地,不确定道:“若、若是需要我帮忙,你可以说。”
谢君意闻言似笑非笑:“你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夏侯臻哪里不知道,要是不知道他可不会说得那么犹豫。不过他说了也只是想嘴上表表决心,可心底却没有真的这么想。
所以一听谢君意反问,他忙谄媚道:“我、我就那么一说……更何况你堂堂安阳郡主,跺一跺脚这皇城都得抖上一抖,哪里需要我区区一介草民帮忙,您说是吧?”
谢君意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夏侯臻,莞尔一笑,眼含恶劣之趣味:“七皇子何至于此呀。本郡主看七皇子实乃大将之才,方才既都帮了本郡主一次了,俗话说熟能生巧,那第二次肯定更不在话下。”
夏侯臻忙抬起手连连作揖求饶:“哎哟,郡主诶!您可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这脸都给贴疼了。”
谢君意望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底觉得真奇怪。
夏侯烈那样一个满腹诡计、冷血无情的人能生出夏侯燕那样嚣张跋扈至情至性之人;能生出夏侯臻这样不挠不折乐观开朗之人;也能生出——
谢君意下意识看向坐在另一角落静静看着书的俊美男子。
这样看似冷若冰霜实则外冷内热的软心肠。
哦,除了对她不那么软之外。
谢君意撇撇嘴。
夏侯臻看了看谢君意,又顺着谢君意的目光看了看角落的男子。
他眼咕噜一转,似是想到什么,从前面抽出一本书挡住了他和谢君意。
夏侯臻跟她咬耳朵道:“你是不是在偷看太子殿下?”
谢君意收回目光看向夏侯臻:“什么叫偷看,本郡主那是光明正大的看好吗?”
夏侯臻听笑了,露出贱兮兮的表情:“好好好,光明正大就正明正大,反正他长得不错又快要嫁给你了,也不差这多的几眼。”
谢君意无语:“什么叫反正他都要嫁给本郡主了?还有,你别说得这么暧昧行吗?本郡主又不是看他好看才看他的,要好看的话本郡主不如随身带面镜子看自己不更好吗?”
夏侯臻上下打量谢君意,承认她的话是对的。
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夏侯臻的玩笑之意:“郡主,你难道不知道吗?”
谢君意露出疑惑的神情:“知道什么?”
夏侯臻压低了声音,调侃意味十足:“宫里的人可都在传,说是皇帝和谢家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于是才把自己的儿子打包卖给你了!”
谢君意:“……掌事人可还在边疆。”
夏侯臻神秘兮兮的勾起笑:“不是已经回来参加你和太子殿下的婚礼了吗?”
此话一出,谢君意整个人愣住。
她面色一僵,所有情绪都凝固在了脸上:“什么?”
夏侯臻见她面色不对,调侃的笑意凝滞了片刻,不由得反问道 :“就今早,我在御膳房听见了啊。御厨说是要给陛下和镇国将军准备早膳?镇国将军不就是你爹吗?你爹不就是谢家的家主吗?”
夏侯臻越说越奇怪,眼神也迷茫起来。
“皇帝不是连夜去了长天山吗?”谢君意惊愕不已。
长生山离皇宫至少有半天路程。皇帝一夜就往返一回了?
夏侯臻诧异回道:“我不知道啊。皇帝什么时候去长天山了?”
皇帝难道没有上长天山?那她和夏侯越潜入养心殿的事……
“不可能!”
即便她没注意到,夏侯越也不可能没有注意。他们二人同时注意不到皇帝是绝不可能的!
谢君意如落入寒冷刺骨的冰窟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顿时,她又想起夜里姑姑的话。
——“他听说了你与太子的婚约,急得连夜拔寨就往回跑,算算日子,顶多后日也就到了。”
姑姑不会骗她。
若夏侯臻说的话也是真的,那么她爹真的在皇宫里!
既是不眠不休赶路也得后日,就说明她爹提前的两日行路。在不知她与夏侯越婚约之前,他又为何要提前两日行路?
前路仿佛是深渊悬崖,让谢君意不敢再往前推测,兴许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谢君意嗓子一片涩然,就像是无水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会掀起一阵风沙堵住她的嗓子,让她越发无法开口。
夏侯臻因为谢君意那句决绝的“不可能”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讷讷道:“我、我也不知道,我都是猜的。”
谢君意手里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冷静下来。
她一定要冷静下来。
太学的禁闭。
突来的赐婚。
太子的削权。
父亲的早归。
皇帝的往返。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关键的事件像一根绳儿一样把这一切都串联起来。
她能想到的。
谢君意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伴随着呼吸缓缓吐了出来。
她偏头看向夏侯臻,眼里已是一片清明:“夏侯臻,到你帮忙的时候了。”
夏侯臻:“?”
*
单膝跪在地下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他似乎来得很急,连身上厚重冰冷,染上血迹的陈旧盔甲都来不及换下。
兴许是行军打仗的缘故,即便已过不惑之年,可他的身体仍旧健硕非凡,盔甲下鼓起的肌肉就可见一斑。只是他脸上虬髯如戟,似乎有些日子不曾修剪。
谢如风,大齐第一猛将,不惑之年仍厮杀于战场,令敌人闻风丧胆。
皇帝复杂地目光看着他。
他没想到他竟回来得那般快,快到超乎他的预料。
但同时皇帝又觉得庆幸。
幸好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除非谢如风想要造反。但如今太平盛世、歌舞升平,若他造反必然不得民心。
皇帝想着伸手扶起谢如风,笑道:“你与朕多年至交好友,面上也就罢了,可私下里就无需行如此大礼了。”
“礼不可废。”
谢如风说着顺势起身。
站起身来又像是想起什么拱手回道:“臣此次出征边疆,大败邻国,幸不辱命!”
皇帝闻言畅快大笑:“善!朕从未怀疑过爱卿的才能。孙致新,传令下去,明日摆国宴,大宴三军!”
大伴俯身:“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