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冰冷的湖水如同失控的缰绳将人狠狠地往下拽。拽向哪里,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子再也没有见到光明的那一天了。
忘记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涌现,走马观花。
幼时母亲对她精心的呵护照顾,哥哥故作成熟地讲着大道理,还有每次父皇来时宫人们的庆贺。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在回忆中看见了一个貌美的少女。
她穿着金丝勾嵌的红裙从远处走来,高台上是一身明黄色衣服的她的父皇,父皇的旁边坐着一个高傲的女子,她微微抬眸,眉下双目冷冽,而那冷冽的目光却在看着少女的时候柔和下来。
那时的她很小,如现在的她一样和母亲坐在那二人之下,谨言慎行,生怕走错一步就会给母亲和哥哥带来灾难。
她看见少女走向她的父皇,表情极其不耐烦道:“宴会宴会怎么又是宴会,姑父你们是没有其他玩乐了吗?”
多么无礼的一个人啊,父皇一定会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的!
年幼无知的她是这样想的。
可是没有。
父皇只是宠溺的看着少女,笑着哄她道:“既然咱们安阳不喜欢,以后就不办了好不好?”
连续三年,除了年夜之外,皇宫中真的没有再办任何宴会。
为什么她可以那样快乐肆意,为什么她夏侯燕就不可以?
夏侯燕从那时起就变了,她嫉恨安阳,所以安阳跋扈她便更嚣张跋扈。
直至今天,她终于明白,安阳有资本,而她没有。
如果沉入湖中的是安阳,是不是才会有人拼了命地去救她?
夏侯燕觉得自己好冷好冷。
罢了,别再想了。
她渐渐沉入水中,连挣扎都泛不起湖面的一丝波澜。
似梦似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紧接着她的手先被人抓住,随后便是整个身体被什么人抱了起来……
一道黑影缓缓上潜到岸边,她小心翼翼的从湖中爬到岸上,见四下无人才把水中的少女拉了起来,二人一同藏在假山背后。
“小八,你救了谁?”
另一道黑影从树上窜落,警惕的东张西望,像是替身后的女子望风。
“她好像是皇帝的女儿,什么公主来着……主子的及笄礼好像邀请过她。”小八简单拧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拧出的水花打在草地上哗啦啦响了起来。
“我带她去找主子,你先找个隐秘的地方打理好自己。”
小八闻言点头:“谢了小六姐。”
夏侯燕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见了争执声,可以说她是被争执声吵醒的。
“五子相连,我赢了。”女声淡淡,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另一道女声则气急败坏道:“什么你赢了,阿七,我们明明下的是围棋是围棋你懂吗?”
“可您说的是什么棋都可以。”阿七固执道。
谢君意扶额无奈至极:“我是说的什么棋都可以,可是一个棋盘上怎么能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呢?你这不是耍赖吗?”
阿七却哼了一声别开头:“是主子耍赖!”
夏侯燕头疼欲裂,她一手扶着头缓缓坐起来。床边纱幔飘荡,她隐隐可以看见外面有两个人但是看得并不真切。
她伸手拨开床幔:“你们是……”
下一刻外面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夏侯燕,夏侯燕表情一滞:“怎么是你、你们?”
夏侯燕醒来,谢君意轻轻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棋笥中:“你已经昏迷两天了。”
夏侯燕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窗外日落西山,红霞满天。
她半信半疑:“你救了我?”
谢君意道:“是我的属下刚好路过,刚好看见你被人推下去,所以才能刚好救下了你。如果你掉水的时机再晚一些,兴许就没这么命大了。”
——“她好像是皇帝的女儿,什么公主来着……主子的及笄礼好像邀请过她。”
夏侯燕的记忆里忽然多了这句话,并且在这一刻记了起来。
夏侯燕想起梦中那些走马观花,想起自己昏迷前想过的种种问题,尤其是那一句“如果沉入湖中的是安阳,是不是才会有人拼了命地去救她?”
沉入湖中的不是安阳,可是却显得她更可悲,因为对方确实是因为安阳才会拼了命地去救她。哪怕只是及笄礼才见过了一面。
夏侯燕咬了咬牙:“你是不是很得意?”
谢君意拿着棋子正在思考怎么下就听见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她头也不回:“什么意思?”
“你才是齐国的公主,你高贵你高高在上,所有人都爱你敬你,而我却只能被人推进湖中被人欺负凌辱,最讽刺的是,最后我还得因为你才能得救。看见我这么狼狈,你是不是很得意?”夏侯燕的手指死死掐住被子,眼眶逐渐变红。
“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你们都来欺负我?凭什么啊!”
谢君意指尖一滞。
她这才转头看向夏侯燕,只见她面如菜色,死死地咬紧牙关,也许只有那样她才不至于在谢君意面前哭出声来。
曾几何时谢君意也曾问过为什么,可是如今她不会问了。
棋子在谢君意指尖转动,谢君意在思考怎么回答她。
阿七皱起眉似乎对夏侯燕的话很不满:“主子从不会做那种事。”
“她不会?她可是打了我两巴掌让我颜面扫地的人,她怎么不会?”夏侯燕的声音带上了点鼻音,像是快要忍不住了:“我的人生就是从那时起越来越糟糕,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
“你只记得我打你两巴掌让你掩面扫地,那你记得我为何打你吗?”谢君意淡淡问道。
夏侯燕一愣,随即理所当然道:“不就是因为我骂了你们谢家一句吗?”
谢君意眼神犀利:“天下是天下的人的天下并不是你夏侯家的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人人都像你那样把夏侯家之外的所有人当成自家的奴才,你们就该打。当然,辱骂我父亲辱骂边疆战士罪加一等,我打你两巴掌不过分。”
夏侯燕不明白:“我不懂,现在就是我夏侯家的天下,你们自然是我夏侯家的……”
“奴才”二字未出,谢君意的眼神扫过来夏侯燕立马噤声,不敢继续再说。
谢君意似笑非笑:“你觉得你现在像个公主?”
夏侯燕不服气:“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谢家权势太大,若我夏侯家有这样的权势,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噔地一声,棋子落下。
那落子的声音极大,把刚刚放下豪言的夏侯燕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又输错话得罪谢君意了。
却没想到谢君意竟然朝她笑了:“你说得不错。但是不是夏侯家。”
“不是夏侯家?”
夏侯燕跟着她重复了一句。夏侯燕不太明白谢君意在说什么,她没好气道:“不是夏侯家是谁,难道是你谢家啊?”
谢君意淡淡地掀起眼皮:“是我,是你。”
夏侯燕一愣。
——“是我,是你。”
“什么意思?”夏侯燕紧紧盯着谢君意。
谢君意笑道:“你夏侯家有权有势又如何。不过是皇帝有权有势而已,你作为公主能分到一星半点吗?你分不到。你只会任人摆布,给点金银财宝嫁一个也许爱也许不爱的男人。哦,对了,你失踪后皇帝可说了,你是失足落水,让你母妃节哀。这就是你想要的权势吗?”
谢君意从来不会看错人。
所以她替夏侯燕回答了:“不,你不想要。你想要的是自己能拥有一切。”
就像是受到了魔鬼的蛊惑一般,夏侯燕竟然真的顺着谢君意的思想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母亲对她的确呵护备至,可不受宠时她们也曾被宫人奚落;如今她看似高高在上,可随便哪里来的外臣都能将她推入湖中,而父皇只是一句节哀?
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可她的恨又该往何处宣泄?她又能如何宣泄?
夏侯燕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拥有一切。”
谢君意了然。
她就知道她不会看错人。
谢君意莞尔一笑:“想学武功吗?”
夏侯燕望向谢君意:“你会教我?”
谢君意摇头:“小八她们会教你,就是救你的那位女子。对了,有件好玩的事,你也许还能碰见熟人呢。”
“熟人?”夏侯燕疑惑不解。
谢君意微微颔首:“不过她们比较年长,筋会更硬,习武也只是为了保命,也许之后你们会选择不一样的路也说不定。”
夏侯燕见她目光柔和下来,整张脸和平时那凌厉的面容完全不一样了。
她冷哼一声:“就算你救了我教我武功我也决计不会给你当走狗的!”
谢君意笑道:“那又如何。”
谢君意的表情太坦然了,坦然到夏侯燕都觉得自己印象中的安阳郡主换了个人。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我比你还厉害?”
“若你比我厉害,那只能说明我不够格罢了。”谢君意淡淡道。
若是那点自信都没有,她不如早下黄泉路过奈何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