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束光
宋璃失眠了。
她在国外习惯日夜颠倒的日子,最初回国的几天,倒时差都没有这么严重睡不着的情况。
她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周瓷的滚烫的温度。
天光微熹,她方才进入睡梦之中,但也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
正午,她听见楼下的大妈又在吵架,大概是外来的车不知道挡住了谁家的车。
她打着哈欠走到浴室里,看着镜子之中,她眼下的硕大黑眼圈。
她想起失眠的原因,又不免开始胡思乱想。
他吻了她。
她抬起手指,轻轻触碰唇瓣上已经愈合的伤口。
她清楚昨夜,他们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但他们却默契装作无事发生。
他不知道,这其实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们已经足足有一个月没有互通消息,他没有告诉她,而是独自来到她举办的画展之上。
他刻意避开她,她便也没有主动上前。
他静静游走在画作之中,她默默跟在身后。
曾经他对她的每一幅画,都拥有极高的评价。
她不确定是不是阿谀奉承,但依旧没法不为他的夸奖感到兴奋。
他不知道,他的赞许,对他而言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要。
他走的步子不快,偶尔会驻足观赏,但他停留最久的,是一副被她署名为《Sirius》的画。
Sirius,天狼星,被称为夜空中最亮的星。
漆黑的夜空之中,它孤单的闪烁着。
他不知道,这就是她眼中的他。
他停下前进的脚步,在这片狭小夜空之下站了很久。
她心底隐约生出一股希冀。
周瓷,发现她的秘密吧。
她又不免开始恐惧。
周瓷,你要是发现我心底的秘密,会不会觉得我恶心?
她害怕,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他们的关系几乎走到陌路,如若真因为决裂再吵一架——
她或许还能得到最后一个,直视他双眸的机会呢。
她不知道他停留在那里有多久,直到她的师兄理查德,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娴熟的法语,打断她的思绪。
“宋,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小声说道。
理查德是她在艺术学院的前辈,他是个待人有礼的英国人。
他们同在异国他乡,且有许多共同语言,所以两人之间的友谊拉近的十分之快。
可能是因为血统的‘诅咒’,他年纪轻轻已有发际线后移的趋势,但不影响他外国人独有的深邃英俊眼眸。
他比法国人稍显死板,但却比中国人更加开放,他习惯稍显亲密的距离,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说道:“你男朋友也来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男朋友。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咀嚼这个单词,久久舍不得否认,但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
她垂眸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理查德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真的吗?他几乎每年都到法国来看你你,你回国那几天,ins上也经常发和他的合照,你和我说,你们不是情侣?”
她抬起眼,半带着调侃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外国人,都对亚洲人脸盲呢。”
他思索片刻,眯起一只眼睛笑道:“一般来说是的,但对于你们这种长得像是艺术品的亚洲人,我很难忘记,再说了,他是个混血吧。”
他的形容十分确切,周瓷比起真人,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他身上的一笔一划,都是造物主用心雕刻出来的。
他的本人,比他面前这幅画更加完美。
宋璃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周瓷是她唯一的缪斯。
他不知道,理查德也不知道。
当她用暗色涂满画布作为背景之时,所有的黑暗都是她内心来自她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而作为点缀的,最为明亮的存在——便是他的具现化。
即便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他依旧是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理查德向来敏锐,如若他不与画站在一起。
他或许很难猜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但他此刻凝视着它,她又露出这幅表情,他就算是个傻子也改动了。
他带着笑意调侃道:“好啊,宋,原来他真的是你当年拒绝我的理由,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既然没有在一起,为什么你能这么笃定拒绝我,我们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她抬头看向他笑着说道:“理查德,你知道我们中国人不谈没有爱情的恋爱,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我对你没有恋爱的感觉。”
“你也知道在我们眼里,‘爱’是谈出来的。”他笑着说道,并不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生气,反倒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如果你什么都不做,哪怕你们之间已经有‘爱’的存在,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宋璃还想否认:“我和他——”
理查德眯起一只眼睛:“宋,别狡辩了,你骗不过我的。”
她直到理查德说的没错,他谈过的恋爱用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是个十分擅长洞悉恋爱关系的男人。
她叹气道:“好吧,我确实喜欢他,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比你想象之中的复杂,而且,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宋,你可没少给那些女孩做感情顾问,怎么到你自己这儿,却总是看不明白呢,如果他对你没有半点意思,根本不会到法国来看你的画展。”
他伸出一根手指竖在空中摇了两下:“Honey,别说什么碰巧路过,虽然这是你第一次办展,但你可不能否认它火爆的事实,不仅需要提前预约,还得花钱呢!”
他又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恨铁不成钢道:“自信点,巴黎追你的人能绕着凯旋门转三圈!”
“哪有这么夸张。”
“修辞手法就是要夸张!”
他手舞足蹈道:“他就算现在没有那种意思,你倒追难不成是什么难事吗?再说了,谈个恋爱而已,别觉得像是上战场,你们之中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因此死掉,大不了就是被拒绝!”
不得不说,理查德的话鼓励到了她。
她已经被拒绝过一次,大不了就是被拒绝第二次。
如果他答应她的追求,又发现他们之间感觉不对,最坏也就是分手。
但理查德有一句话说错了,谈恋爱真的会‘死’,她已经为他‘死’过一回。
她犹豫的时间太久,她想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画展。
理查德是这一次的联合办展人,他表示绝对支持她的恋爱,催促着让她先走。
但都说世事无常,有时候错过一秒,可能就要面临错过一生的可能。
她穿着高跟大步来到门口,却只能看着他的汽车尾气。
她咬着下唇除了用法语骂脏话之外,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两次‘失败’之后又一次消失殆尽。
直到,他主动找上她。
她原本已经躺在床上打算结束这让人痛苦的一天,他的电话,却正好在这时打了进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名字,表情十分紧张,直到电话挂掉前夕,她方才着慌忙按下接听键。
她和对方同时用法语问好之时,她方才察觉到不对。
她把手机举到眼前,盯着屏幕上的‘周瓷’二字,又将手机放到耳边,皱眉用法语问道:“你是?”
她听见对方大大呼出一口气,用法语焦急说道,
“你会说法语真是太好了,我是‘天空酒吧’的员工,你男朋友喝的烂醉没法动弹,可以请你来带他走吗?”
她满脸担忧地问了好几句,确定他没事之后才挂掉电话,连忙换好衣服,来到店员给出的地址。
她走进即将打烊的酒吧,第一眼便看到趴在吧台上呼呼大睡的周瓷。
她拽了好几次,他依旧纹丝不动,店员看出她的艰难,便帮着把人抬上出租车。
“小姐,要去哪里?”司机问道。
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把他带回家。
她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包,找到房卡,报出他休息酒店的名字。
她行进缓慢,但成功将他安全放到客房大床之上。
她知道她应该立刻离开,但她就是忍不住。
他睡着了,他不会知道的。
她这么想着,放肆的目光,像是粘在他身上一般。
她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从紧闭的眼皮,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到肖想已久的薄唇。
她好不容易克制住继续的欲望,他却在她准备离开之时,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心脏猛地一跳,错愕回头,正正好对上他漂亮的眸子里只有痛苦。
“宋璃,我是在做梦吗?”
她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呢,他就自顾自接道:“如果我不是在做梦,你怎么可能出现呢?”
是啊,他如果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怎么会如此心平气和与她说话呢。
她知道应该借着他的迷糊立刻离开,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他一眼,多听一点他的声音。
宋璃,你肯定是疯了。
她这么斥责自己,但还是主动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梦境,变成满足她愿望的梦。
一个——即便醒来,也不会忘记的梦。
她蹲下身大着胆子说道:“周瓷,我喜欢你。”
他陷入了沉默,就在她以为,即便是梦境,他也不愿意更进一步的时候,他收紧与她交握的五指,变成紧密不分的十指相扣,他将她狠狠拽到床上,而他单手支撑在她的身侧。
他迷离的像是染上薄雾的,巴黎即将迎来狂风暴雨的漆黑天空,一般的眸子之中,透露出不加掩饰的电闪雷鸣。
她看不见蓝天,看不到白云,只看得见发疯的自己。
威士忌与洋甘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毫不留情的侵入她的心脏之中,随着血液快速的循环,她的大脑变得愈发混沌不堪。
他的唇舌,没有技巧的搅动着她,却让她彻底沉沦。
他们吻的天昏地暗。
他用手指勾勾她的小拇指,喃喃道:“宋璃,我真希望我能永远待在梦里。”
是啊,无论这是谁的梦,她都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但他总会发现,他没有在做梦,这一切不过是酒精产生的冲动。
又或许,他要吻的人根本不是她。
温蒂会离开永无岛,而爱丽丝终究会离开仙境。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她狠心松开他的手,在他额头留下最后一吻。
她说出她早就背得烂熟,但从未对人说过的法语,
“Je t'aime.”*
她离开酒店,裹着大衣呆滞站在凌晨的巴黎街头。
她曾以为这会是他们故事的终结。
她望着镜子里二十八岁的自己,心底又开始生出或许从来就不该存在的隐秘期待。
她的手指从上唇滑到下唇,她垂下眼眸质问自己,
“宋璃,真的不再试试吗?”
她的手指按在镜中自己,滚动着浓烈欲望的黑瞳之上,
“宋璃,就这样放弃,你甘心吗?”
她不甘心。
她匆匆洗漱完毕离开公寓,想与往常一样坐公交去画室,却正好对上周瓷带着笑意的眸子。
“早上好。”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异口同声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早上好。”
他们的声音又一次交叠在一起。
从十二岁到二十八岁,十六年。
这是比他们相遇时年纪,还要再多六年的漫长岁月。
现在的她比过去更加勇敢,
“周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画室?”
比如,现在的他比以前更明白自己要什么,
“宋璃,我想和你一起去画室。”
宋璃抿抿唇,周瓷的表情也有些无奈。
他们之间存在过的,在某年某月莫名消失的默契,又在一夜之间归来。
“当然。”
“好啊。”
他们的声音与笑意交叠在一起,粘稠的像是蜂蜜一般美好。
她想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