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涉番外:折腰
第62章裴涉番外:折腰
骄阳之下,恢宏殿宇巍峨伫立,琉璃重檐熠熠生辉。女官们从崇政殿鱼贯而出,见到负手而立的裴大人纷纷作揖行礼。
裴太傅官居一品,品阶在她们之上,更遑论他还曾是帝师,如今的天子近臣。
如水的衣袍涉过大殿金阶,瑞兽金漆绵延百丈。阮宫正立在殿外,此时面带微笑温声道。
“还请裴大人稍待片刻,陛下还在议事。”裴涉闻言眉心微皱,心中如有芒刺,隐隐不快。这段时日,陛下总是忙于政务,两人能见面的时间并不多。绕是他也绝想不到,过去那个粘人的小姑娘,如今竟是想见一面都难。
白日高悬,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陆陆续续走出,其中不乏些仪表堂堂的年轻才俊,颇为赏心悦目。
王氏王允生得芝兰玉树,此时不卑不亢一礼,“见过裴大人。”
其他官员也纷纷恭敬行礼。
众人似察觉裴太傅脸色并不好看,纷纷加快脚步离开。阮宫正面带微笑,抬手将人引进大殿。
崇政殿内十分安静,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看到熟悉的身影,姜洛露出明媚的笑颜,快速招了招手。“朕可是累坏了,你是不知道,工部、户部又来朕这哭穷,今年的科考新规也还需再斟酌,鸿胪寺那边还需准备临近的大朝会事宜,事情真的太多……
长风穿过殿宇,掀起飘摇的袍角。
裴涉沉默一会,忽然冷笑一声。
“是么,陛下这么忙,竞还有空见那御史大夫,难不成真的要听他的劝谏,要广开后宫。”
说完,殿内气氛瞬间跌入冰点。
姜洛脸上的笑容没了,不明所以地看他,眼中满是疑惑。裴涉自觉失控,压下心中情绪,垂目道,“刚刚是微臣失言。”
他死死捏住指骨,缓缓呈上烫金的文书,语气尽可能公事公办。
御案上早已堆叠一沓沓厚厚的折子。
科举、赋税、军饷亏空,无不是叫人头疼的难题,二人商谈许久,姜洛只觉疲累。
“先生,朕有些乏了,明日再议可好?”
裴涉一动未动,静静望着她。
姜洛抬眼看他,“先生还有事?”
裴涉沉默一会,那样羞于启齿的情话,他终究无法再说第二次。
“无事,臣告退。”
走到殿外,他双目紧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世间逸群之才皆在她的眼前,她的身侧太过拥挤,他没有一处立足之地。
可他偏偏不愿放手,她对他分明有一丝与旁人不同的偏爱,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裴涉茫茫然,竟不知该如何做。
大殿之外,阮宫正垂目淡然行礼,看破并不说破。陛下心如匪石,轻易怎可撼动。
天底下可怜人,又岂止裴大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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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过喧闹拥挤的长街,雍都市坊人头攒动,往来商客络绎不绝。
姜洛受宋元薇相邀,前来视察女子商会近况。想到好几日未见过先生,便传召他一同前去,可那裴涉竟然说有公务在身。
气得姜洛当即就摔了折子,这人哪里是她的臣子,简直比她还要牛!忤逆君王可是大罪!
可偏偏她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索性就不再理他!
女子商会如今运转良好,香料、纺织、书舍都开始盈利,特别是那手工纺织。
几月前,船队从海的那一边带回一种纺织机,织出的布匹丝线匀称,女工熟练后,效率奇高,如今大量招工,让许多底层女子可以自食其力。
宋元薇笑盈盈地带着姜洛去到一处工坊,颇为神秘道。“此处所制之物,陛下一定想不到。”
姜洛踏入其中,只见坊内纤尘不染,大片洁白的棉絮被做成细长的薄布。
这、这竟是新制的月事巾?!
这些棉絮做的月事巾与以往的不同,用完一次即可丢弃,十分清爽干净。
绕是姜洛也有些惊讶,对元薇这般细致不吝赞赏。分别时,姜洛便带了这一批新制的月事巾。算算日子,她的月事也快来了,正好可试用一番。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马车还未驶进宫门,她便觉小腹坠痛,月事说来就来。
太医诚惶诚恐前去内廷,人还没到,裴太傅已脚步匆匆赶来,额头上早已布满细汗。
姜洛痛得蜷缩在软塌上,见到来人便气不打一处来,扬手摔了枕头。
“你来干嘛!”
裴涉见她面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心疼得不得了,再顾不上面子尊严,上前一步拢住那冰冷发颤的身体。“怎么生病了,是不是近来太过疲累?那些公务微臣来做,陛下绝不可太过操劳……
“都是微臣的错,明知陛下近来政务繁多,微臣不该……还未说完,裴涉双目微垂,便发现衣袍渐渐被血色染红。他怔愣一瞬,算算日子,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窘迫得耳尖发红。
姜洛痛得厉害,一肚子的气全发在他身上。“朕来月事,痛死又与你何干!你不是很忙吗,你去忙啊!”
裴涉被推得脚步踉跄,却也是不肯走。
姜洛扬声揶揄道,“你出去,我要换月事巾。”裴涉依旧一动不肯动。
姜洛气急,捂着坠痛的小腹,“出去!你不出去!难道你给我换吗!”
说完,裴涉竟真的上前一步,将人抱起来,一边拿过那条月事巾,细细看上面写的用法……
姜洛惊呆了,“你、你干味……”
“给陛下换月事……
姜洛双颊顿时涨红,小时候她第一次来月事,茫然不知所措,那时他不过是冷静地让丫鬟帮她。
姜洛哪里好意思让他帮自己换,好不容易将人赶出去,自己把月事巾换好。
这新制的月事巾用起来倒是十分舒适,就是还需再降些价钱,这样天启的百姓皆可用得起。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脉后只道并无大碍,嘱咐陛下需好生休养,又开了女子饮用的汤药。
裴涉端着药汁踱步进来,若不是那耳尖红得厉害,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他轻轻吹凉瓷勺中的药汁,缓缓送到姜洛唇边。姜洛配合地张嘴喝下,却双目闭阖不愿看他。裴涉喂姜洛喝完汤药,大掌轻轻抚过她的额发。“微臣知陛下忧心心朔州军饷亏空一事,微臣会亲自前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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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大朝会如期而至。
雍都各处市坊人流如织,不少异族打扮的行商旅人走街串巷,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紫柱金梁的大殿中丝竹悦耳,席间侍者手持无数珍馐佳肴,美酒佳酿。
天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朝会,怎会不热闹。殿宇之中觥筹交错,灯火辉煌中可见那一抹青松般的身影。裴涉正坐在下首的位置,距离上次,已有一月未曾和姜洛见过面。
天子御座旁,雀羽红衣的少年正亲昵地挨在她的脚边,不时给她喂蜜甜的葡萄,正是新任的南沼王。“果儿,这次我给你带了南沼难得一见的云翎鸟和稀世的绿松宝石,你肯定会喜欢!”
“大朝会结束我再多留几天好不好?”
仡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对周围或灼热或冰寒的视线全部无视。
白皙的指尖捧起酒盏送到姜洛唇边,果香四溢,十分入口。姜洛饮了几盏,不知不觉竞有些头晕。
她揉了揉眉心,“你不是说这种酒不会醉人吗?”“对呀,我喝一坛都不会醉。”
姜洛无语,仡桑自小在草药罐子里泡大,寻常的酒水自然不会轻易醉。
鸣……她的头好重……
姜洛缓缓站起身,只觉头重脚轻,险些要摔倒。脚步踉跄间,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隐隐传来熟悉的雪松气息。
裴涉将人横抱起来,眼神如同寒刃。
“陛下素来不胜酒力,南沼王这是想做什么!”仡桑被那要杀人的眼神吓得一愣,后退数步,不自觉摸了摸发寒的后脖颈。
姜洛攀在温暖的怀抱中,迷迷糊糊被送回寝殿,偏偏手脚还不甚老实。
“嗯?先、先生…你怎么有两个脑……
姜洛眯着眼,努力睁大却依旧看不清,伸手用力扯了扯裴涉的眉毛。
“陛下醉了…”
姜洛又伸手胡乱扯了扯那微红的耳朵。
“朕、朕没醉.……”
用力拉了拉裴涉的脸,怎么好像瘦了…
“你不是故意躲着朕,怎么又不继续躲了”裴涉垂目,深深望进那双迷蒙而无知的眼睛。他早已缴械投降,可她仿佛心如铁石,置身事外,怎叫人不心如刀割。
长夜深深,天子寝殿之中灯火昏黄,窗外传来淅浙沥沥的落雨声。
滴答、滴答一一一一
殿内静谧而沉默。
裴涉终究艰难开囗。
“臣以为,殿下并不想看到臣……”
他未曾告诉她,近来他常常夜里梦魇,梦中反反复复出现同一个梦境。
他梦到,乱世之中一股前朝势力异军突起,其势不可挡,为了大局,他与其联手,助其称帝。
天子换了又如何,他裴氏依旧手握滔天权势,如日中天,可唯独她,身如浮萍飘摇,最后惨死于一道冷箭…噩梦醒来,他痛心噬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她为何会那样决绝。
檐下落雨绵绵,点滴不绝。
裴涉抬目望向榻上睡颜安稳的女孩,目光如冰雪消融,渐渐变得柔和。
他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她还鲜活地活着,为所图之事竭力,为所愿之事欢欣,只要能得到她的一个眼神,她的那一丝与旁人不同的纵容偏爱。
对他就已足够甘之如饴。
大掌轻轻握住纤细的小手,珍重而小心翼翼,白皙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温热的指间交缠,十指相扣。裴涉微微一愣。
灯光微微晃动,他紧紧攥住她的手。
纵使她的目光如雨露辉光照耀世人,纵使她的世界广阔又拥挤,他也愿意苦苦寻觅那一方立足之地,只愿能够站在她的身侧,为她分担哪怕一点艰辛与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