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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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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兵式毕,宾主一同走过巨柱环绕的前廊,步入富丽堂皇的中厅。

无比轩敞的大厅东西两面并没有墙壁,可以直接看到两侧充当立柱的八尊人形蜥蜴那生出三对羽翅的阔背。

在今天这样的春和景明之下,极宫中厅就是清风徐徐的凉亭。

到了冬季阴风怒号的时候,可以用机关放下两侧的巨幅布幔,底部固定住,极宫中厅就变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暖室。

大厅的天花板有着成排的正方形凹陷,装饰上称为“藻井”;黄石组成的华丽吊灯,投下闪闪熠熠的光明,把北墙上的巨大浮雕照得炫耀夺目。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主席台后墙上的装饰都是无比重要的。

当年,咸阳左丞相府的正堂北墙,就挂着详实的大秦版图;太子东宫的正厅里,主人坐席的背后则立着一面刻有《尚书·秦誓》二百零七字的实木屏风,将寝殿与客厅隔绝开。

至于极宫中厅正墙上的浮雕,是什么呢?

罗穆斯吃惊地看到,一架七臂烛台植根躺倒的六角星中央,都是翡翠质地的,在黄石灯的照耀下映射出耀眼的绿光。

“我正要为陛下宣讲希伯来人的思想,”罗穆斯暗自惊叹,“但是这个民族最神圣的两个标志,‘七烛台’和‘大卫之盾’,为何竟然已在大秦皇宫之中了?”

在无法解释的魔符之下,在宝座台上长桌的右端,大夏王落座于帕萨斯身旁.

而在长桌另一端,帕里斯太子负责招待德米特留斯王子。

金发飘逸,蓝眸顾盼,魔鬼一般帅的大秦储君,脸上找不到太多东方人的特征。

然而现年三十的他,举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死死盯住父皇的脸色,似乎在留意任何轻微的暗示。

如果没人跟他说话,帕里斯太子还会口中含混不清、念念有词,自顾自言语着,好像时刻绷紧了神经……

台下,宾客就位,国宴开始,自然少不了歌舞的助兴。

而第一个上场的“开锣戏”,就是来自印度的团体舞。

诞生于那片次大陆上的旋律与舞姿,远远超越了华夏雅乐、希腊歌剧或者其他所有音乐流派的想象边界。

抛开艺术、思想甚至民族感情不论,仅就听者所获得的体验而言,印度乐舞所展现的的动感与节奏,相较于其他乐派舒缓的曲风,就如同大秦帝国的新式武器之于旧时代的兵刃,形成了全面碾压的态势。

此时,在大秦帝国的首都新都,在阿房宫的主殿极宫的宏伟中厅里,一百多名肤色黝黑的舞者和乐师,为首脑和国宾上演了一出整齐划一、眼花缭乱而且扣人心弦的开场戏,一时间仿佛让帝国的心脏活生生地跳动起来。

甚至连持铩站岗的伙伴士,端盘倒水的宫廷侍从也不时忙里偷闲地往大厅中央的舞池这边瞟上几眼。

耳朵里充斥着鼓点与节拍,端坐在宝座台上的罗穆斯背对着北墙上的奇异符号,仰望着殿顶成排的藻井中耀眼的黄石灯,仿佛又戴上了三世皇帝送来的那只“勾玉”,思绪飞出了盈动的大厅,飞临了自从走下龙车之后一路所见的奇景:

仪仗骑兵簇拥下的角车车队,淹没在记忆深处的石门和旧城,媲美罗德岛太阳神像的始皇帝青铜巨像,还有湍急渭水的南岸,这无可名状的新都……

豪奢的大殿充满快活的空气。

结束了冥想的罗穆斯很想跟久违的挚友说上几句心里话。

但是皇帝陛下却只用希腊语跟他聊眼前的佳肴、劲舞、妙音。

最终,老兵鼓足勇气,用母语叫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扶苏。”

“兄何事?”本能地,皇帝也用秦语回答。

“有一悬案,想求教陛下,”罗慕斯支支吾吾,“臣听商旅们讲,当年殷墟之下十几万反贼尸首,全都有灼烧痕迹,据说是半人半妖的‘万人不死军’发射闪电留下的。对吗?”

怔了一会儿,天子大笑不止,淹没了乐声人语。

“兄长还是老把道听途说当真!”帕萨斯回答,“所谓‘不死军’是波斯沙王的亲兵,编制一万整,每减员一人则补员一人,所以号称‘万人不死军’。但这也没能救波斯帝国于覆亡。

“朕的朋友,战场上没有奇迹和魔法,只有勇敢和策略。

“当年蒙恬将军留守云中,本督军率领朔方军主力南下,潜伏太行山中。待各支匪帮蚁聚丘墟,接纳三个草包将军的膝盖,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斩首太半,然后穷寇勿追。就是这样。”

听了主人一席话,罗穆斯点点头,“姑妄言之,姑妄信之”。

“不过,”皇帝冷着脸,继续说,“也有一事在我心底多时,还望兄知无不言。”

“那就是,”深吸一口气,主公把话说完,“在什么情况下,一名父亲会决心杀掉亲生的儿子?”

三世皇帝的音量并不高亢,而是始终维持着不怒自威的低缓。

然而,因为大殿内的所有耳朵都恭敬地朝向大秦之主,所以当这个困窘的问句被提出后,原本欢闹的国宴顿时鸦雀无声了。

一片死寂之中,一直盯着父皇的帕里斯太子更是两眼一瞪、晕死过去,金贵的身子从华丽的高背椅上滑落下来,一头瘫软在地,然后立即被蜂拥的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抬下去了。

当骚动过后,罗穆斯也想好了回答。

“《塔纳赫》包含万事万物之理,”面对全神贯注的听者,知书达理的老人说道,“先知亚伯拉罕是第一个听到上帝呼唤的希伯来人。虽被许诺为万国之父,亚伯拉罕到了晚年才跟正妻生下以撒。可有一天,儿子还小,亚伯拉罕将他捆绑,一把尖刀抵在那细嫩的脖子……”

“他为什么这么做?”红着眼,白着脸,帕萨斯推开高背椅,起身咆哮:“他在想什么呢?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雷霆万钧之下,所有的声都静了,所有的膝都跪了,所有的头都低下了。

藩王不再发言,任凭宗主的暴怒嘶吼。

“陛下!”抬起他八分之三的华夏面容,德米特留斯王子用秦语对初次见面的祖父开口道:“那是上帝的天使对其显身,命亚伯拉罕去做的……”

国宴通宵达旦,消耗酒肉无数。

每道佳肴端上,必然被侍者分出一份,放入餐盒;美酒则直接分出一只酒瓮来。

然后,带出喧嚣的大殿,把木盒和陶瓮交给维摩纳座舱里的空斗士。

后者启动载具,飞越不眠不夜之城,降落在于渭北始皇帝巨像脚下,把餐盒交给守在这里的宫人。

漆黑中,铜像镶嵌玻璃的双眼透着黄光。

宫人背负酒食,从巨靴之间的门廊奔入中空的巨像,乘升降梯抵达祖龙宽阔的头颅。

这里是“铜宫”,其西厢为掌管旧宫的郎中令官署,东厢则是一间豪华监狱,二者各用一只巨眼作为窗户。

一铁栅,一木门,一名孤单犯人被关了二十二年。

在这儿,他可以胡吃海喝、大喊大叫,但皇帝有诏:

任何人不得与之攀谈,就连郎中给他抓药时也不能问话。

此时,身穿宽大交领深衣,麻黄疏发扎成高髻,跪坐在竹编地席,肥硕的囚徒透过充作铜像左眼的铁窗,一边享用送来的佳肴,一边南望灯火通明的皇宫。

他在想什么呢?

西天月落,东方破晓。

巨像脚底,空荡冷清的早班龙车离开咸阳东驿,与秦川同奔向日,隔河遥遥驶过骊山北麓。

秦始皇陵高耸的九级封土之下,千古一帝正一动不动躺在他生前为自己选定的天外墓穴之中。

开出百哩之后,龙车爬上一座巨型立交桥,从此可选择去东北方的汾河平原,或是向东南翻越秦岭抵达军事重镇“尼科波利斯”,或是向正东开往“峡城”,但都先得跨越汹涌的河、渭之汇。

黄河围绕着黄土高原形成了一个绵延上千哩的大几字湾,在戈壁南缘留下云中和九原所在的河套绿地,然后因阴山阻挡而南折,先与汾河交汇于龙门瀑布,百余哩后又在此与渭河团聚。

秦岭森严的王气,让水龙再次屈膝于神圣的华山之下。

由南向东急转弯,黄河在群山间继续东行三百哩,然后冲入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经由一道堤防高砌的河道泻入东海。

控制秦晋高原上黄河谷最后一段的,是古称陕县的峡城。

不过,其所得名的三门峡在二十五年前就被压在一道宏伟大坝之下了。

龙车经停这大军驻防的险隘,避开无路可走的深谷,驶入正东方的伊洛平原。

其面积虽比汾、渭平原狭小,却是大秦第一都会的所在:

索多玛波利斯Sodomopolis,浮华琛丽,帝都不及。

一如新都是对咸阳的外延,索多玛波利斯也是从古城洛阳发展起来的。

作为神州的地理中心,“宅兹中国”的洛城在五百余年里庇护了仓皇东迁的周室。

从前宗主国手里抢走“天命”七十六年后,赢秦还在姬周八百年的阴影下疲于奔命。

尽管已经废封建、行郡县,尽管朝廷对先帝不再上谥号,但是周代的阴阳合历依然通行神州大地,不合常理地让新的一年从十月开始,使寒冬成为四季之首……

发轫于古朴的旧城,大秦的商业首都横跨洛河、伊水,抵达黄河南岸;

红瓦白柱之间,一座巨型石砌方盒显得鹤立鸡群。

帝都的吕氏大竞技场为椭圆形,平日闭馆,每四年举办一次奥林匹克运动会;

而索多玛波利斯的这所“宋氏大竞技场”为长方形,是“角斗式”的唯一合法场地。

那是奴隶斗士和病狂野兽之间的生死角逐,旬月上演,万民空巷。

灰暗油腻的龙轨,从铁石心肠的城邦发散开来,但我们继续沿东西龙脉飞速前行,途径大平原上无数市镇,抵达汹涌翻腾的蓝青大海,让两耳充斥着惊涛拍岸的节律,让口鼻灌满那爽脆的咸腥气息。

登上那座山石耸峙的岛屿,步行通过遮天蔽日、野兽出没的丛林,来到岛的东岸,望见东边又一座双峰小岛,其内岸藏着一处破败渔村。

由东海郡库斯县管辖,这无名小屯被落在了古老的华夏,也好,也不好。

红日高升,一名布衣粗裤、顶着髻子的青年将渔舟从沙滩推入浮沫。

他哪里知道自己踏上的,将是怎样一场奇幻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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