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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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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来的海珠,被薄夫人拿到县城卖掉,换回来的就是秦三世颁发的“新币”。

曾经,祖龙将六国奇形怪状的货币统一为大秦的孔方钱。如今,大秦向世界敞开大门,也需要全新的钱币顺应新形势、彰显新气象。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母子俩靠在山顶的树荫下休息。

上午在海边采集时,薄夫人开玩笑地支付给恒儿一枚银币,现在被乘凉的他把玩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是一“德拉克马”,秦三世帝国的基本货币单位,一名普工每天能挣五到十个德拉克马。

一德拉克马银币等于六个“奥卜尔”铜币,而一百德拉克马则可以换成一“迈纳”的金币,全都是机械冲压而成的完美圆形,而非始皇帝时代烧煤高温融化贵金属倒入模具后冷却铸造出来的“铸币”,也不是不会使用煤炭的其他国家靠工匠一凿一凿手工锻造出来的“锻币”。

刘恒凝眉注视着的,是大秦新币上面那些曲里拐弯的符号,跟薄夫人用树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教给他认识的方块字完全是两回事。

“那是希腊字母组成的希腊文!”

不知何时醒来的薄夫人一声轻语,把冥思苦想的刘恒着实吓了一跳。

“哦哦,”刘恒恍然道,“咱们房契、地契、卖酒执照全都在小篆和隶书上面加注了这种文字。”

“所以,”母亲看着儿子,“你想学习希腊文吗?”

恒儿看着手中银币上那异样的字符,显然望而却步。

“如果,”薄夫人继续看向爱子,“你想有朝一日走出这个海村、到更广阔世界闯荡,那就必须掌握外族通用的语文。毕竟,咱们老祖宗在数千年独立发展中形成的语言文字,对于外邦人来说太难太难了。”

刘恒抬头看向母亲满怀期许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老的楚国谚语。

“山不见我, 我自见山,”他若有所思道,“山不向我, 我自向山!”

……

刘恒十三岁,薄夫人终于攒够了钱,送他入县里面最好的希腊文学校读书。

母子俩特意打扮了一番。

薄夫人还戴上了那串用颗颗饱满的自留珍珠穿成的项链,并配上了一袭希腊式的连衣裙。

那一头黑直发披在后背,然后将发梢打成结,塑造出一种间距奔放与内敛的叠加态,旧日楚地女性的典型发式。

盛装的娘俩从与酒馆一墙之隔的家宅出来,下坡往岸边走去。

房子都是刘家逃到岛上之后在半山腰木棚基础上扩建的。

双峰小岛的内岸,全村的舢板就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沙滩。

各家各户都在渔舟上做了标记,不会认错,偷走也没有意义——村人各个都是朝廷要犯,低调还来不及呢。

正好有个村民正在修理渔网,薄夫人便上前商量搭船事宜,恒儿愣愣地站在后面。

“吕大哥,”她嘴甜地开口了,“俺娘俩坐你船去县城行不?”

渔夫抬起头。

只见他满头白发、皱纹纵横,年纪怎么说也要六十往上。

偏僻的海岛攒不下养老钱,就只能活到老、干到老了。

老者名叫吕马童,三十年前遍及全国的反秦起义中,从项羽阵营跳到了刘邦麾下,之后也一同逃到了这岛外之岛,躲藏至今。

“行啊!”吕马童很爽快。

薄夫人笑道:“那价钱还是一人一个奥卜尔吧!”

薄夫人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铜板,递给吕马童。

老渔夫没有收,道:“要是我原本不打算出海,那么收两条鱼的船费还行。但今天无非是稍微绕一下路的事情,就不要收钱了。”

“那也好,”薄夫人也没再客气,“下次大哥来喝酒,就算我的吧!”

吕马童补好了渔网,便跟刘恒一起把舢板从沙滩推进水中。

老头子老当益壮,一把将尬笑着的薄夫人抱上船,然后就摇橹启航了。

很快,小舟远离了双峰小岛,驶过了郁郁葱葱的西岛,最终停靠在了渔码头。

所谓的渔码头,不过是漫长海堤上一处自发形成的渔舟停靠点。

像吕马童这样的渔夫,捕来了海鲜,可以马上靠岸销售,于是就在附近形成了一处鱼市,商贾辐辏,热闹不已。

下了船,道了别,从港口慢悠悠步行,就进到了旧名“朐县”的库斯城。

就这样,懵懂的少年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县城里不仅有黑瓦重檐庑殿顶或悬山顶的中式民居,更多的是随处可见立柱门廊或者合围成院的希腊式房屋。

街道上一小半的居民都是别样相貌的外邦移民。

耳边传来的乐曲也不是琴瑟和鸣,而是用竖琴和双簧管奏出的异音;摊位和酒肆里很少见到中原传统的葵羹和麦饭,而是远远就散发出刺鼻的乳酪味儿。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跟着操着蹩脚通用语的母亲,刘恒将会寸步难行。

……

走了整整一上午,中午在阴凉处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鱼干和水果,休息一下就要进行今天最重要的工作了。

在希腊文学园的回廊内,在三世皇帝半身像的注视下,刘恒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用满是汗水的小手握紧麂皮肩包。

一旁的木凳上,薄夫人身体前倾,朝着一名浓须秃顶的蓝瞳老者结结巴巴地蹦着单词。

老人事后证明是园长,而从二人语调判断,事情并不顺利。

原来,县学不再接纳没有希腊文基础的孩子入学;

上一个这样的学童无法适应,跟同学闹得很僵,最后杀了人。

入夜,小刘独自回到藏污纳垢的廉价客栈,而薄夫人留在学园跟园长求情。

并不隔音的墙板另一面,传来一个女人有节奏的叫声,把男孩搅得心烦意乱,让他明白母亲此行为何要打扮入时。

晨晓,薄夫人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裹着披肩,捂着小腹。

她的妆都花了,湿发凌乱。连衣裙的肩针不知所在,松垮垮的胸带露了出来。

她买了橄榄果和黑麦面包,让恒儿吃了,然后把他带到县学,交了学费,被录取为各族同学眼里聋哑痴呆的笑柄。

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一头扎进了爱琴海,聪明的刘恒很快学会游泳。

当他彻底想通希腊语名词为什么要分出性别、形容词的词尾为什么要跟着名词变化等等荒谬现象,便在这抑扬顿挫的语言中找到了美与真。

花名册上,他给自己起了一个铿铿然的希腊名字“希里奥多鲁斯”Heliodorus,“太阳的礼物”。

每当月末回家一趟,他便跟母亲口如悬河地讲述本月所学。

比如,希腊人把夜空中的“叁宿”星座称作“俄里翁的腰带”;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证明为一球体,而非天圆地方;有学者甚至主张“地球”与其他行星绕日而行,并非反过来;而亚里士多德则推测,“牛奶路”——希腊人对银河的称呼——是“许多巨大的紧邻的恒星散发出的火光”。

薄夫人一边劳作,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冷不丁回了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西谚:

“不要相信送礼的希腊人。”

因为,他们的礼品,可能是特洛伊木马。

薄夫人说的有理。

县学带给刘恒更多的是晕眩而非教育。

首先,学园教材节选自荷马、萨福克里斯、柏拉图等人著作,将其方言原文转写为通用希腊语,以锻炼学童的读写能力。

每当刘恒就文章的思想内容发问时,教书匠们颇感不悦,认为他在捣乱。

库斯城的罪恶堪比其繁华,到处是暴徒和骗子。

即便在官立学校,师傅们体罚学生,孩子间恃强凌弱,只要不出人命就无人追究。

六年学满,学员分流。成绩最好的从事技术,分数中游的当上文员,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可以加入方阵士碰碰运气。

十九岁的希里奥多鲁斯属于第一等级,但他不确定这是否会让他幸福。

有一天傍晚放学时,一个土了吧唧的农妇出现在学园门口,拉住一个个跑出来买晚餐的学童,焦急地问询说:“麻烦找一下刘恒好吗?”

被问的少年即便能够理解秦语,也并不知道“刘恒”是谁。

直到恒儿本人从教室出来,一眼看到在门口无谓询问的,正是父亲的正妻吕夫人!

他的第六感向来很准的:母亲可能出事儿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省钱千日,用钱一时。

刘恒和吕夫人立即在大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宽敞的车厢,让车夫往渔码头赶。

角车从车前的独角冒着白气,毛皮车轮飞速旋转,很快就走完了步行需要小半天的路程。

而一德拉克马的起步价,也相当于学园一天的学杂费。

到了码头,下车付了车费,已经是晚上了。

白天热闹的渔码头变得空空如也。

木杆上的公用机械钟指向了“日落后四刻”。

孤寂的黄石路灯下,只见到一名渔夫还在舢板上补着渔网。

吕雉和刘恒双双认出,那人正是同村的吕马童!

娘俩立即赶过去,提出要搭船回村,有急事。

“可真巧啊!”吕马童放下手中活计,“前两天刚补好网,今天打完鱼,发现网怎么又破了。把鱼卖了,借着码头有亮儿,寻思补完之后再回岛上。没想到,你俩这么晚也要搭船!”

于是,吕大爷也不补网了,扶吕雉和刘恒上船,便升起帆,借着晚上强劲的陆风,从陆地向小岛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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