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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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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医生起床后,听说病人出现好转后又猝然死亡,也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建议刘家人授权他对尸体进行解剖,以确定真正的死因。

这句话,刘恒压根没翻译给家人们。

作为死者的独子,他就有拒绝的权力。

“对我们来说,”恒儿看向外族医生,“‘保留全尸’是人生最后的体面。”

外人走后,吕雉和刘恒把薄氏昨晚趟过的长桌搬到户外,要用它改造成简易的棺材。

那个美男子审食其又来帮忙了。

刘恒清楚,这跟他母亲无关,审叔是为吕雉而来的。

薄夫人生前小声跟儿子提过:当年刘邦和兄弟们反抗秦朝的时候,二十来岁的吕雉独自在老家照顾全家老小。

那时候,同样年轻的审食其就经常到吕雉哪儿去帮衬。

一边帮着干活,他还一边唱着《诗经》里的民歌:

~何有何无,黾勉求之~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大意就是“你吕雉有事,就是我审食其有事。”

而且,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发不出轻唇音/f/开头的音节;一如“扶苏”的“扶”字,上面唱词里“匍匐”(全力的意思)二字跟上联对仗的“黾勉”(勉力的意思)一样都是双声词,辅音都是某个双唇音。

好几次,官府的人找过来,都是依赖审食其的全力保护才化险为夷。

当时就有传闻:审食其跟吕雉有奸情。

就算这个旧闻不实,刘恒小时候亲眼撞见,吕姨衣衫不整地从审叔的木屋里出来。

刘邦成天醉醺醺的,连老婆偷汉子也不闻不问——

或者,他其实是装糊涂。

有了审叔帮忙,长条木桌很快被改造成三长两短的木棺。

然后,小刘跟吕姨一起,把薄夫人从卧室抬出来。

血和汗浸湿的衣裙已经被剥掉,入殓之前需要将尸体清洗干净。

刘恒呆呆地旁观者那具自己曾经寄居十月的蜡黄身体,第一次发现那双软趴趴的苍白腿脚上,除了那道无法解释的致命伤以外,还有这数不清的陈年疤痕,记录着薄氏赤着脚、空着手、在布满锋利石礁的浅滩采贝的二十余年:

其中一道疤痕,付了刘恒的学费;

另一道,买了饭食;

还有一道换来了穿戴;

而第二天又要从新来过……

出殡时,神情恍惚的刘恒双手托着母亲棺材的头部,作为晚辈和独子,他最有力量,也最有责任。

五十多岁的审食其和吕雉,则各抬了木棺的一角。

至于现年七十三岁、满头白发的刘邦,垂头驼背地蹒跚在队伍最后面,象征性地护着灵柩。

而刘盈和刘元则呆呆地跟在送葬小队的末尾。

很多村民们从木屋里出来,围观这场出殡;不得不说,这给亡者增加了不少脸面。

最令村里人惊讶的,主要是刘邦的出现。

要知道,平时他都是足不出户的。

而且,上一次刘邦亲自参加葬礼,是埋葬他一生的战友:萧何。

就连亡妾戚夫人和儿子刘如意惨死时,刘邦都没有露面。

刘元、刘盈姐弟俩,把装了果子草药和尸块的竹筐草草埋掉,就罢了。

在村民们的注目下,送葬小队走下民居所在的山坡,走过小岛外滩,走上西北方的乱坟岗。

横七竖八的木制墓碑,环绕着峰顶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巨大符号:

看似两个“工”字纵横交叉,形成一个长了四条尾巴的巨大十字;

这是“巫”字在华夏上古时代字形。

大多数时候,中原女子有姓无名,因此“薄氏”是刘恒母亲牌位上的永恒称谓。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啊~~~~~~~~~~~~~

~君思我兮然疑作~

望着爱妾的遗体被送入新挖的墓坑,刘邦哼着了薄夫人平日挂在嘴边的歌曲之一:屈原《九歌》中的《山鬼》。

薄氏生前从来没跟夫君唱过这支曲子,是刘邦无意间听到,并暗自学唱的。

而惨死的戚夫人,生前就是凭着能歌善舞博得了刘邦的欢心,以及吕雉的妒恨。

……

刘恒听到父亲的哼唱,瞬间想起了自己少时跟母亲在山顶研习楚辞时学到的内容:

“《九歌·山鬼》的歌词,唱出了某个男人对山林仙子的单恋,但是其中一联的前句在传抄过程中脱漏了。在演唱中只能代以一个拖长的‘啊’。”

“那么,母亲,”刘恒琢磨着,“您的遗言,我又漏掉什么要旨呢?

“您为何要用生命的最后一刻讲述争斗的神祇、夏朝的始祖、溯时的神舟?”

从西峰顶上,能够完美俯视双峰小岛的内沙滩。

晚上密集排列在岸边的渔舟,大半已经出海捕鱼了。

在这日上三竿的午前时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迟迟地将自己的舢板从沙滩推入大海——就是那个行为古怪的“狂叟”。

刘恒恍然想起:

今天是本月十六号,望月的次日,狂叟便要趁着涨潮,泛舟东边洋面上的“秦东门”;

待正午时分,五彩斑斓的人鳐洄游到海上石阙周边时,网住整整一船的彩鱼;

然后,带回窝棚,当鱼肉鱼脑充饥,用彩色汁液作画。

更多的记忆涌上了刘恒的脑海:

在晴好日子里,怪老头会走出他那脏乱的窝棚,一边晒太阳,一边蘸着人鳐汁液,描绘无人问津的长卷。

而在坡顶跟母亲上课的刘恒,曾好奇地瞟了瞟下坡位的那片浓彩。

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尖的男孩依稀记得:画卷里,巨人和怪物战天斗地;而卷尾处,一艘方形大船乘风而起,直济日心。

想想看,狂叟画卷里的内容,跟薄夫人临终前的话语,的确贴上了点边儿……

葬母的第二天,刘恒没有回县学,而是去了狂叟的窝棚,帮忙对加工刚刚捕来的这批人鳐。

怪老头并未像以往那样吱吱呀呀地摆手逐客,而是大方地跟刘恒一起干了起来。

那之后,刘恒每天从自己房间爬起来,别的都不做,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衣服,前往狂叟同在山腰上的住处。

到了那里,聋哑老头肯定醒了,已经开始作画,或者为作画做准备,而刘恒就在一旁观摩。

狂叟休息和方便,他才跟着休息和方便。

薄氏留下的一千五百德拉克马的遗产,刘恒每日花三四个奥卜尔马买饭,跟狂叟一起吃。

每月十六,望月的次日,刘恒就驾着前辈的舢板前往秦东门,捕捉人鳐,从鱼体内沥出颜料,鱼肉和鱼脑就丢弃掉了。

村里人很快认定,小刘经不住丧母之痛,也傻掉了。

而每当刘恒走过村里三五成群的姑娘们时,她们总是对他指指点点,一边窃笑私语,一边面露鄙夷,让自以为帅的小伙子心里哇凉……

三年过去,狂叟作了三幅内容相同的怪画,各包含四个部分,大体对应作画的季节。

刘恒愿意称之为《春》、《夏》、《秋》、《冬》四章。

漫天星斗的画面上,《春》刻画了一位白须的王者,和一名挥斧的金色武士。

前者被后者抢走了星空王座,但很快,一个以火为兵的红色青年又来挑战星际新王。

金身武士制服热血小子,把他囚禁在一汪蓝色的泉眼中。

突然,一头黑色的恶龙从虚空中跃出,人挡吃人,神挡杀神,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噬了。

危急时刻,赤身青年在蓝泉里招了招手。

然后,他的枷锁被取下,舒展开修长的身躯,从篮泉中一跃而出,纵身扑向恶龙,将其紧紧包裹起来。

很快,青年和恶龙双双化为烈焰,烧成了灰烬。

当短暂的《春》结束时,画幅上徒余一团赭色的云。

漫长的《夏》,卷面华丽得有些油腻。

金色武士将战斧伸入红褐云雾,强光顿时从中迸射出来。

狂搜将人鳐的反光鳞片磨成粉末,与其他颜色的鱼体.液混合,就得到了熠熠放光的彩色颜料。

接下来的连环画,都发生在日月所照的大地。

这个时候,地面是熔化流动的。灰黑天空,下起了陨石之雨。

然后,大海倒灌过来,凝固了岩浆,形成了坚实的地面。

而海中出现了无数圆黑的小物,蠢蠢欲动。

不知过了多久,海里的草木鱼虫登上蛮荒的陆地,但旋即灭绝于一场野火。

暖风吹拂,死而又育。

形态各异的巨大蜥蜴,以矫健之姿踏地而行,很快占领了海陆空的每一个角落。

下一帧画面,似乎是这个世界的地图:图中央,是一方蔚蓝色的海域;海的东临,是一片辽阔的大陆;它的南界,是一个三角形的陆块;它的西滨,则是一条狭长的陆地;而北面,则是群岛点点,并未形成陆地。

上过希腊文学校的刘恒,便贴切地把陆块围成的海域称之为“地中海”了。

但画卷中的地中海却是无比魔幻的。

只见海面上,丛生着一种怪树;它根扎海底,却将奇异的枝叶浮出海面。

东方大陆的西岸,矗立着一座威严的城堡,里面住着创造这个世界的金光武士。

而城堡顶上,飞腾着一头怪蟒;在满是鳞片的腹部,突兀生出一只孤零零的大爪。

当天气稍稍凉快,长卷进入了《秋》。

遍布世界的巨蜥全都升级了模样,开始用后肢着地,直立行走起来;

不仅如此,它们的背部还长出三对巨翅,能够怒而高飞。

群兽中有着最大的一只异兽,只见它挥舞着权杖,发动同类,群起反叛金色武士。

很快主人和仆人的身份对调了。

六翼怪兽们奴役前主人,在东方大陆的东岸竖起一座黑白相间的高塔,然后绕塔而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七只特别的蜥蜴置身事外。

它们用爪子握住长杖,行走四方,从各种生物体上采集花、叶、羽、鳞等部位。

完工后,七兽聚首在东方大陆的一处深谷,将手中的神杖合在一处,形成一根粗大桅杆,进而从中扩展出一架方形巨舟。

但方舟尚不能起飞——必需要等单足腾蛇的到来,才能将方舟启动。

可是,腾蛇的行踪已经被叛乱者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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