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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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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端详着女人双手捧着的短剑:

长度跟中原匕首类似,刃长一尺余,就是通常说的“尺八短剑”;颜色上,通体呈深浅不一的深红棕色,说明是铜质,且没少沾血;可它表面光洁,锋刃锐利,乍一看让人不相信是上千年头的古物;刃两面上彩绘了王公贵族狩猎狮子的场面,人物外貌衣装又显然是西亚风格。

海伦将锋刃放入皮套,然后背过手去,把整支匕首别在后腰的腰带里。

这样不仅不便于自己拔剑,而且很容易被敌人偷走!

然后,女人主动拉起扶苏傻愣愣的手,耸了耸细巧的双肩,仿佛在说:“该走啦!”

就这样,一双人出了木屋。

日出东南隅,在迷宫般的阴山中指示着方向。

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白马,两人上马,慢跑起来。

扶苏在前握缰,海伦则在后张开臂膀,紧紧抱住她的王子,把男人的后背硌得生疼。

“走出果园后第一个山口就能往南拐了,”女人全不看路,却给男人指示着方向。

途中,由蒙将军派出的、彻夜寻找太子的斥候骑兵,接连赶来与扶苏汇合,然后同行护驾。

殿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回敬着对骑士们行的“加额礼”。

出了阴山,马队直奔已经重建城墙的云中城,最终回到了太子督军府。

而对于海伦来说,则是回到了自己的宅地。

好消息:蒙将军并没有将督军彻夜不归的事情上报。

太子爷便大胆起来,让府里人全都管海伦叫太子妃。

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又没人管他,便斗胆私定终身了。

在云中城偏西位置,有一座红瓦白墙围绕起来的宅院,四面屋舍都设柱廊,而院子中央还种了一棵茂盛的柏树。

这套宅子,连同城内各色各样的建筑,无一不是在朔方军到来之后在原有废墟上重建的,无一不生动地注解着“大秦治下的和平”。

身为太子督军,扶苏可能路过过此宅,也可能没有。问题是,他和帝国的其他军政官员,对于境内这些“客民”的衣食住行并不关心——只要他们守法且交税。

但在草原上这个凉爽的夏日,当扶苏仅带着一名侍卫来到宅子的时候,终于知道户主是一名伊利昂后裔,而且是海伦的二舅。

今天,十八岁的他和十九岁的她要在这间宅院里举行婚礼。

仪式必须得办了,因为女方已经怀上了嬴氏的骨血。

除了一名随身侍卫,男方家里并没有来人;女方在世的亲属则全到齐了——匈奴洗劫之后的余生。

甚至,海伦的先考和先妣,也以一对七寸高木偶的形式被摆放在了桌台上,以便他和她的亡灵能够附着在偶像上,见证宝贝女儿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又一项在中原人看来可笑甚至大不敬的西域习俗。

婚礼上,海伦的二舅充当了父亲的角色,牵着小腹隆起的新娘,走向另一侧的新郎,然后用一双湛蓝的眼睛望着扶苏,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从而完成了父权对夫权的交接。

宾客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牙都掉光了的老妪——扶苏后来都忘了她究竟是海伦什么人了——手捧一只泛着金色的圆环,颤颤巍巍来到新郎官面前,一面嘟囔着根本听不懂的话,一面用皱巴巴的细胳膊费力将金环套在了扶苏的头顶,在他那一头蓬蓬松松的棕色卷发上压实住了。

新郎官熟识着整个过程,尽管不明所以,却怀着一种奇怪的期待感。他从一开始就怀疑这只圆环是纯金材质,而当那沉甸甸的环冠戴在他头顶时,明显的重压更是坐实了此物的材质。

与此同时,所有宾客都向这边鞠躬致意,仿佛是在庆贺储君终于荣登大宝。

“这只金环,”海伦的舅舅用秦语解释:“这是伊里昂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的王冠。在伊利昂王国兴盛的时代,国君的金冠保留着最古老最朴素的外观,就是一只光秃秃的圆环。”

“这顶金环冠,”新娘的舅舅继续,“被我们这些东迁的伊利昂遗族珍藏至今,如今作为嫁妆献给殿下!”

扶苏听到这些话,他那原本就兴冲冲的面容,愈发喜形于色。

十三年后,当篡位者和叛乱者全部被消灭,当大秦帝国挺过了这次濒死体验,胜出的扶苏在咸阳举行了简单的登基礼。

“三世皇帝”的头顶,就戴着伊利昂末代国王的金冠。

不仅登基时,此后每到重大庆典,陛下都会戴着这只金环冠。

当庄严的婚礼完成,当扶苏和海伦至少在伊利昂人的眼里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与会者便要用歌舞和美食庆贺这一结果。

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桌,新郎新娘并肩坐在桌子中央。

伊利昂人的宴席,永远少不了用大型鱼类做的主菜。就算他们已经不再栖息在海边,也会用一条硕大的黄河鲤鱼做替代。

吃到兴头,衣着华丽的宾客们纷纷离席,在空地上跳起舞来。

新娘有孕在身,不能运动,所以扶苏就成了舞池的主角。

那时候,一身中式服饰的他,在身穿洁白希顿的男男女女间,显得有些突兀。

但是殿下的容貌却与众宾客十分合拍,也很快学会了最基本的舞步。

全场唯一的另类,其实是那位全天不吃不喝不如厕的太子侍卫。

尽管他跟人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没有明面携带任何兵器,但那如山的身躯、那犀利的目光,让现场最淘气的顽童都不敢放肆。

“大家不要害怕!”新郎官忙跟宾客们解释,“这是本主的贴身侍卫,是绝对忠于大秦的。”

见众人还有些不自在,扶苏觉得应该进一步介绍一下:“他名叫陆克山,是一名粟特人。”

“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征中迎娶的妻子,”海伦的二舅显然见多识广,“也是粟特贵族,名叫罗克珊娜。”

“是的,”扶苏回道,“两个名字词根都是一样的,意思就是‘光明’,是粟特人最常用的名字。”

太子爷继续说:“陆克山原本是父皇的侍卫,特地随本主来到云中郡当差。大家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扶苏的话,随着海伦和她舅舅的翻译,传达给了在场的每一名伊利昂人。

氛围放松起来,婚宴继续到了傍晚。

担心又惊动蒙将军,扶苏和海伦的洞房就只能移步督军府了。

小两口手拉手登上了二轮马车,由魁梧的侍卫驾车,在落日余晖和亲朋欢呼中,离开了婚礼现场——

倒也是个浪漫的收场。

大秦帝国的新年都是从阴历十月开始的,它所有的领土都是。

十月朔这天,黄河北岸朔方军与匈奴第一战的原址上,举行了告慰阵亡将士的盛大祭典。

曾经尸横遍野的沙场,如今只剩下绿油油的草地,在白云蓝天下随地势温柔起伏;

但翠绿中往往夹杂着朵朵红花,仿佛在暗示这里也曾被鲜血浸染。

祭祀现场,现杀一牛、一羊、一猪,“三牢”俱全。

在场有很多死者家属,哀嚎之声震天,数十里可闻。

晚上,回到督军府,扶苏和海伦则在寝殿的一个角落里,祭奠了女方的考妣:

太子扶着大肚子的妻子,跪在被蜡烛点亮的壁龛前;那里面,供奉着象征两位逝者的木偶。

并没有大哭大泣,海伦默默献上了她在督军府院子里种出的一捧血红玫瑰,平静地对木偶说:“妈妈,爸爸,女儿今天什么都有了,你们俩看得到吧?”

壁龛里的一对人偶,在摇曳的烛光里,仿佛真的点了点头……

到了开春时节,海伦顺利产下 一名女婴。

按照伊利昂的习俗,长子长女一般用爷爷的名字命名。

于是,扶苏与海伦的长女就被起名为“季娜”Zena。

如有神助,两人在次年又生下了儿子“季诺”Zeno。

这下好了,儿女双全了。

按理说,宫中的妃嫔女眷,以及未成年的皇子皇孙,都要由净了身的太监侍奉。

但是云中郡的“督军府”按照原设计应该是衙门,而非后宫,并没有配备太监。

对此,扶苏并不在意,就让男女仆人直接照顾月子中的海伦和刚出生的儿女。

再者说,后宫任用太监的用意,是防止王家血脉在君主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串种。

而对于完全属于西方人的海伦,以及只有一半东方血统的扶苏,他俩的后代若是被哪个出身中原贫苦家庭的男仆串了种,一目了然就能看出来。

太子爷最担心的,是远在咸阳的始皇帝早晚会直到自己在塞外的风流。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太子殿下端坐在督军府的正厅里,烤着火炉,批阅公文。

如有公务,属吏可随时通报求见。

这不,侍卫陆克山推门而入,拱手报告:“子车奉常奉旨至!”

其实,侍卫报“子车奉常”这一名号时,扶苏就已经觉得兹事体大了。

子车黎,来自跟嬴姓一样古老的子车氏。

在昭襄王的晚年,及冠之年的子车黎开始在秦廷任职,而后历经昭襄、孝文、庄襄和今上四朝,现在担任负责朝廷礼仪的“奉常”。

而听到“奉旨至”的时候,太子爷干脆连滚带爬地从席位上跳起身,迎出门去。

督军府的阙门外,停了一支庞大的车队。

十多辆战车、安车、货车,各用一双硕大的轮子立在石板路上。

显然,车队是走刚刚开通的“秦直道”,从咸阳北上,在黄土高原上走了一条笔直的直线,七天内直达河套平原上的九原郡,然后再用一天路程来到云中郡。

这条连接了九原和咸阳的秦直道,是始皇帝效仿连接了云中和太原的“赵直道”下令修建的。

两条直道都是从中原的大城市直通河套平原,畅通地转运着或军用、或民用的物资和人员。

但在这时候的大秦帝国,最高级的军事与行政信息,却是在保密中可以实现实时传送的。

子车黎与太子殿下相互作揖。

“奉常大人,”扶苏着急问,“圣谕安在?”

卿士捋着白须:“老夫并没有陛下的旨意;只有他送的礼物!”

说着,就让手下拉开了货车的蒙皮,好几车满满都是粉黛、胭脂、丝缎,还有当归、黄芪、太子参等药材——全都是妇孺所用之物。

太子爷当场愣在那里。

片刻后,他全明白了。

父皇不仅得知了太子的小秘密,而且用自己的方式发来了回应:尽管没有正式认可,但是十分值得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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