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背
元和十三年,帝暴毙于七夕宫宴。三日后,太子即皇帝位。登基不过数日,朝中民间对先帝之死流言纷纷。
七月十三日夜,一乱党领三千精兵直逼宣政殿。
幸而新皇聂廷轩早已收到消息,暗设埋伏,制服了乱党,据说那为首之人也当场被斩于刀下。
得知背后指使之人乃先帝的五皇子、如今的瑞亲王,念在手足之情,只是俸禄减半,被赶到边关苦寒之地,再不能回京城。
自此,天下安定,流言渐平,再无人作乱。
对普通百姓来说,究竟是谁坐上那最高位倒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没有战乱纷争,各家各户能安居乐业就足够了。听闻此消息,自是欣喜万分,都高喊吾皇万岁,街上也热闹了起来。
温府却再没有了往日的生动气氛,上下皆着黑白素色,仆从行色匆匆,不敢彼此多言一语。
闺房内淡淡熏香,透过雕花窗棂,斑驳的光影洒在精致的镶玉牙床上,映着温家小姐的婉约倩影。
一夜之间的变故,温夫人早已哭干了眼泪,鬓边也生了两缕白发。落葵也失了往日的神采,只是立在一边,呆呆望着沉睡的小姐。
仿佛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是外面很快又恢复了运行,温府却永远停在了那个夜晚。
指尖微动,温允禾缓缓睁开眼。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
“小姐,您醒啦!”落葵紧蹙的眉毛终于舒展开,也叫醒了用手托着腮边昏昏沉沉的温夫人,“夫人,夫人,小姐醒了!”
“落葵……阿娘……我这是怎么了?”温允禾的意识还有些混沌,眼前的场景太熟悉,正如一切重来时睁眼的那一刻,仿佛又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是梦吗?那么在皇宫里的刀光剑影,姐姐的自刎,自己亲手刺进凌钦的胸口……这噩梦般的一个个场景,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是江公子送你回来的,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现下烧已退下,你这几天就在温府好好歇息,旁的事情就不要想了,你身子本来就弱,要再心绪郁结,怕是又要不爽利了。”温夫人轻言道。
不知怎的,阿娘虽是一如既往的温言以对,面色却瞧着苍老了许多,眉眼间也添了几分疲惫。
平日里阿娘最注重仪表端庄,颜色随着年华逝去,可不论在外面还是在府中,也总是要打扮得雍容华贵。
阿娘总说,温家势力不比从前,而世间大多人就是从皮囊看人,只有外在不被人看低了,温家才不会被人看轻了去。可是眼下阿娘发间只别了一素色簪子,衣物也只是简单的白色,阿娘从前绝不会这般。
可阿娘刚刚那番话,自是不想让她再多问,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温允禾只能先点头应下,服下汤药,进了一小碗粥,又重新躺下。
木门被轻轻合上,落葵扶着温夫人出去了。温允禾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安睡,心中思绪万千。
姐姐拿刀自刎的一幕又重现在了眼前,她这一辈子还是没能改变姐姐的命运,眼泪慢慢地从眼眶中涌出,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即使重来一次她还是这么地懦弱,她还是没能保护好与她在这世上唯一有血脉相连的人……姐姐……对不起。
无数的儿时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她似乎渐渐想起来些许儿时在清和村时的记忆,她儿时也喜欢吃栗子糕,爸爸妈妈怕她吃多了坏了牙,总是只让她吃两三块解解馋,姐姐知道她馋,总是将自己那份偷偷留给她。
有一次她在玩耍时,受到了邻村一个顽劣小男孩的欺负,姐姐知道了,拉着她的手敲响了小男孩家的门,强硬地让他道歉。
小男孩的阿父阿母颇为溺子,毫无悔改的意思,倒反过来吓唬姐姐,姐姐却丝毫没有退缩,不依不饶地与其理论了许久,才终于让那个顽劣的小男孩低头给她赔了罪。
明明姐姐的手心也早已被汗沁湿,但姐姐还是站在她身前,为她讨回公道。
……
温允禾半夜便醒了,那些曾经万般都回忆不起来的点点滴滴,夜时最易浮上心头,引起她的万千哀愁。
姐姐的死沉重得压得温允禾喘不过气来,她直觉得胸闷,便想去院子里走走。
温允禾弗一推开房门,便觉着府中似与往常不同。温府中其他院子的灯光隐隐的亮着,在黑夜里格外的醒目。
已是夜半三更,怎会府中仍是灯火通明?
无端联想起醒来时温母的不寻常,温允禾心下一沉,忙出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阿父阿母的院子。
甫一进阿父阿母的院子,入目便是一片白色——是白绫在夜风中翻飞着。
府中在祭奠谁?难道是姐姐吗,可阿父阿母是如何知道姐姐的存在的。温允禾脑中胡乱地猜想着,内心却隐隐地提醒她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温允禾缓缓向阿父阿母的房间走去,阿父阿母的房门敞开着,隐隐约约看见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块灵牌,看不清上面的姓名,只能看见阿母在灵牌前低着头跪着,双肩隐隐地颤抖着,似在掩面而泣。
温允禾的心好像一下子坠到了谷底,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那灵牌走去,直到她终于看清了灵牌上的字——“襄国公温氏宁毅之灵位”。
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水一下子滑落下来,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卸下,阿母此时也转身看见了温允禾,扶住了温允禾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允禾,你阿父他……在府中吞金自杀……”
阿母的话仿佛落下了最终的审判,温允禾呜咽出声,她紧紧地抱住阿母的身体,将头埋在阿母的肩上,不断地抽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阿父要自杀……阿父怎会自杀……”温允禾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里始终坚强的阿父,会抛下她和阿母自杀而去。
阿母轻轻抚着她的背,只答道:“你阿父……给你留了一封遗书……我原想等你好些再拿给你看。”
听到“遗书”二字,温允禾的身子一震,温母拉着她的手缓缓地朝灵牌走去,似乎感受到了温允禾的不安,安抚似地摩挲着她的手。
温允禾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些什么,遗书上或许就写着阿父自杀的缘由,但她心下却不愿面对,她害怕,害怕阿父又是同姐姐一般,因保护她而死,那她这样活着到底算什么。
她重活一世,自己爱的人未能保护周全,爱她的人还是因她而死。
温允禾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温母已带她走到了灵牌面前,惨白地烛光下映着一封信,信上是她无比熟悉的——阿父的字迹——“爱女融融亲启”。
温母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将信放在温允禾的手中,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着:“融融,无论如何,还有阿母。”
温允禾颤抖地将遗书展开,借着冰冷的月色和暗淡的烛光,看清了阿父生前最后的字迹。
“融融,等你看到这封信时,阿父已不在人世。原谅阿父的不辞而别,没能看到融融的十里红妆,亲自送你出嫁。
可有些事情,阿父无法逃避。阿父戎马一生,忠君爱国,如今却无奈将兵马交付予逆贼,助逆贼倾覆皇权,有悖于为父忠心,寝食难安。
融融,这是为父自己做出的选择,切勿自责,阿父深知融融已经在其中斡旋许久,是为父难过心关,不愿做史书上那乱臣贼子。
融融,别为阿父的死而难过,阿父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付出代价,这是阿父的命。融融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阿父早已备好了嫁妆,只是如今没办法亲手交付于你,全数交给了你阿母,此后若是看上了中意的郎君,尽管找阿母要便是。可惜阿父没能亲自为你挑选夫君,只盼融融今后能与中意之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为父走后,融融多多陪伴阿母,我与你阿母共度数十载,未能陪她到白头,算是遗憾,融融切勿惹阿母生气。
“融融,过去的便让它过去,你永远是阿父的骄傲。”
一滴泪自温允禾的脸颊划过,滴在遗书上,晕开了“融融”二字的墨迹。
自清河村被屠后,她同姐姐颠沛流离,相依为命,是阿父阿母收养了她,虽未有血缘关系,但阿父向来视她如己出,爱她护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可是她再也没有如此疼爱他的阿父了,再也没有会偷偷给她塞银子的阿父了,再也没有连摔跤都心疼不已的阿父了……
姐姐走了,阿父也走了,温允禾再次无比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她数日以来积攒下的崩溃与哀伤,在读完阿父遗书的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温允禾伏在阿母的肩上嚎啕大哭,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夜色里倔强地质问着。
“为什么,为什么……凌钦,我曾经地如此相信你……为什么我没能早点,早一点阻止这一切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