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
怀夕在粥棚旁,见到了江良老先生,他正在义诊。
怀夕上前想打个招呼,却被一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小童张手拦住,他脆生生命令道:“看病请排队。”瞧着只七八岁的年纪,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副小大人的严肃样儿。
“喜哥儿,不得无礼,这是你文姐姐。”江良瞧见这边的动静,忙制止道。
小童听了,忙让开道来,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懊恼模样。
“没事儿,咱喜哥儿这叫秉公执法,不徇私,值得表扬。”怀夕弯下腰,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糕递给他。这糖糕,是怀夕本打算带着闲时用来磨磨牙的,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小童得了糖糕,顿时喜笑颜开,非常有眼色地去给怀夕端杯茶来,放下后不好意思地瞟了眼怀夕,又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江良瞧得吃味,酸兮兮地嘟囔道:“孩子不能纵,不然保准三天两头地上房揭瓦……”
像个老顽童,怀夕听着好笑,打趣问道:“不是说不买小童吗?怎么,现在又舍得银钱了?”
江良丝毫不恼,摆摆手笑道:“这小子是江平的幺儿,皮得很,江平送他来我这儿磨磨性子。”
竟是自家人!怀夕惊讶,扭头看去,发现确实与他爹有几分相像。但这喜哥儿瞧着,也不像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人虽小却懂眼色,帮忙组织大家排队,帮阿爷取东西、送东西,忙上又忙下的,也没见出什么岔子,分明是聪明又伶俐的孩子。
怀夕疑惑地回过头来,瞥见小老头眼下的欢喜,心下便已了然。磨性子是假,照顾这小老头是真,江平这徒弟还真是有心了。
瞧着老爷子眉宇间的得意和暗戳戳的炫耀,看来他未必不知晓徒弟的小心思。但在得知离家多时的孩子仍牵挂着自己时,长辈们的心中总是欢喜的,就连小老头也不能免俗。连把脉,他脸上都是乐呵呵的。
看病的妇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说道:“先生,您能不这么笑吗?我……我有些害怕。”
江良:“……”到底还是以病人为重,收敛了笑意。
怀夕坐在一旁看着,本是一脸认真地学习,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抿唇偷笑,怕伤到老爷子的自尊心,还好心地背过身遮掩。
没想到,老爷子眼神尖利,硬是看见了。待妇人走后,便撂挑子不干了:“你来,老头子我累了,得歇会儿。”
是该好好歇歇,坐了一上午,身子骨顶不住,怀夕先前就发现,老爷子在小幅度的扭腰、捶腰,不断调整坐姿,很是辛苦,便应了下来:“好。”
又瞧了瞧摊子前面绵长的队伍,忽然心中一动:“您老再等等,我去去就来。”说罢,便转身离去。
“到底年轻,坐不住——”老先生笑道,摇摇头,锤了锤酸痛的腰腿,认命地招手,唤下一个病人上前来。
片刻,怀夕回来了,手里多了张纸。纸上是一尾鲤鱼,活灵活现的。她把这纸放到桌上,小心地用镇纸压住,确保它不会乱飞,才满意地放开手。
见一老翁看完病要走,忙拦下问道:“老翁,你可曾见过这样的鲤鱼玉佩?”
老翁眯着眼辨认了半晌,终是摇着头摆了摆手。
“这是?”江良指着纸上的鲤鱼,不解问道。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玉佩,我用墨拓了下来,师父手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五年前,师父离家云游,我就再没见过他。此番,是想借着贵宝地,寻一寻我师父。”怀夕解释道。
“还是你这丫头鬼点子多!”江良称赞,又低声撺掇道,“丫头,你师父不要你了,不如你拜我为师,以后跟我干!”
“不了不了,我师父待我挺好的,可不能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怀夕连连拒绝。
江良捻了捻胡子,一脸惋惜:“若是我先将你收入门下便好了,江平他,不中用啊!”老爷子仰天长叹,扼腕叹息,吓得怀夕连忙求他闭嘴。这话可不能被喜哥儿听见,他日传入他爹耳中,该伤心了。
好不容易,小老头噤了声,怀夕忙将他赶到一边,眨眨眼道:“行了,您老就先歇会儿,接下来有我呢。”
又叫小童来帮忙看着这老小孩:“喜哥儿,快端杯茶来,给你阿爷捏捏肩,捶捶腿。”
“哎,好嘞!”小童在远处脆生生应道。
怀夕这才挽了挽袖子,挥手让下一个病人上前来。
本以为,义诊跟平时看病当是一样的简单,却没成想,在这里碰了壁。
病人是个大娘,开始时见怀夕年轻,又是个姑娘,说什么都不让她看,硬是要换回江良。
怀夕是劝了又劝,好说歹说,又把她的症状全都细细说了出来,大娘才消停下来,不再闹了,心里却还是将信将疑的。
江良抱着胳膊在一旁瞧着热闹,也不帮她劝劝,看得怀夕火起,佯装起身让位不干了。
她若不干,他就得干,才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几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呢。小老头登时急了,喊道:“这位可是将宣平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神医,厉害着呢!论医术,她可不输老头我!大伙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老爷子气如洪钟,声音传出十里开外,在场的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江良老先生亲口所说,还能有假?况且,侯爷的侍卫还陪在她身边,若是常人,哪有这般待遇?
这下,也甭管有病没病,在场的人都来瞧一瞧,凑凑热闹,回去也能跟人说道说道,自己可是受过与侯爷同等待遇的。在此心态下,排队的队伍生生长出了一大截。
怀夕听着江良大吹特吹,脸皮发热,偏偏他又说得没错,无可反驳,是以,怀夕只能低头专心坐诊,不再理这厚脸皮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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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月高悬,多日来笼罩在杭州城上空的污浊之气被一荡而空。
多少为未来担忧受怕、辗转反侧的人们,都在今夜沉沉睡去,他们的梦里有明天、有希望。
与普通百姓不同,豪门贵族那边,则一片愁云惨淡。
孟宅,前厅。
“啪——”川柏发下的小册子被人猛然摔在地上,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捂着胸口,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气得发抖,“川、柏,他怎么敢……”
“老爷,息怒啊。”一旁的美艳妇人忙上前扶住男人,顺着他的胸口轻拍,为他顺气。
孟庆华就着妇人的力道,跌坐回主位上,只觉胸闷气短,眼前发花,缓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坐在下首的孟家人皆屏息敛声,大气都不敢出。
这些年,他孟庆华背靠京城,是何等的威风,在杭州就没有人敢拂了他面子,就连从前的老牌世家都被他压了一头。可这个宣平侯一来,就当众打他的脸!现还勒令他三日之内,必须补上欠款,简直无礼至极!
这也不能怪孟庆华着急上火,他们孟家这几年拖欠的钱款足有白银一万余两,要三日内筹齐,简直是痴人说梦。
平日里,手里的银子如儿戏般洒了出去,谁成想,这居然还是要还的。平时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这到关键时刻,各房竟连五千两都凑不出来。他又上哪儿,去找那余下的六千多两?
这时,坐在左下首的胖老头出言道:“不如,先从钱庄里取一笔出来应应急,回头再补上便是。”
大家都称是,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孟庆华却怒而拍桌,震声骂道:“蠢货!钱庄的钱岂能是我们能私自移用的?若被主子知晓,你我焉有活路?怕是连整个孟家,都会被你拖累!”
底下的人不知晓就罢,他孟庆华可最了解主子的秉性,毕竟那是他千挑万选,选中的效忠对象。足够狠辣,也足够大方,如此之人,方成大事。
可若是让主子知晓,他们偷偷挪用了钱庄里的钱,下场绝对会比被川柏带人抄家更惨!
右下首的干瘦老头眯了眯眼,昏黄眼珠里闪透着阴沉狠辣:“我们手上还有剩余的噬心散,不如……”
孟庆华摸了摸下巴,往右凑了凑,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再下一次毒?”
老头颔首,颇有几分自得:“正是。”岂料话音未落,一个紫砂壶迎面砸来。
“没脑子的东西!”孟庆华指着他,怒斥,“你是嫌川柏太聪明,猜不到这毒是我孟家所下吗?”
老头自知失言,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还有谁有法子么?”孟庆华不耐问道,见下首众人皆低眉敛神,一言不发,心中怒气更甚。
好好好,这就是他费心供养的孟家人,平日里好处没少往里拿,关键时刻屁都放不出一个!还净出些馊主意!
此时,外头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厮,双手捧信,呈到孟庆华面前来:“老爷,京城来信。”
孟庆华伸手去拿,但又害怕主子责备自己办事不力,定了定神后,才一把扯过信件,展开来看。
半晌,他眉眼舒展,脸色稍缓。
地下的人瞧着,眼神交流一阵,推出左下首的胖老头来问:“如何?是有好消息吗?”
“嗯。”孟庆华合上信件,用一旁的烛火引燃信纸,雪白的信纸落到地上,被烧成一片焦灰,最后被夜风轻轻吹走。
“主子责我们办事不力,没能毒死川柏,但主子仁德,愿意给我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还能帮我们把那六千两的窟窿堵上。”
闻言,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又问:“我们要如何戴罪立功?”
孟庆华沉吟片刻,吩咐小厮:“去,把各房小姐都叫到前厅来。”
“是。”小厮垂首,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