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人
怀夕看医书看得有些累了,方和衣躺下小憩片刻,便听见房门响动。
定是小伍喊她,她没听见,也未作应答,这孩子情急之下才进来查看的。
怀夕忙撑起身子喊道:“我没事,别进来,快出去。”
可她的嗓子嘶哑,几近无声,起不了半点作用,那人也丝毫不退,反而走近几步,沉声道:“是我。”
骤然听见川柏的声音,怀夕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昏昏沉沉地抬起脑袋,虚眼看去,发现这人虽裹得严严实实,但瞧眉眼,瞧身形,是川柏无疑!
怀夕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当场。
日夜焦心,殚精竭虑,她本来还算圆润的脸庞瘦出尖尖下巴,红润气色褪去显出病态的白,神情枯槁,两眼无神。川柏只觉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小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一月不到,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川柏眼瞳微颤,几步上前,抬手想触碰怀夕的脸颊。
怀夕猛然回神,往后缩了缩,侧过身取过床边的面巾,边系边道:“别过来,你快出去。”
“我不出去。”川柏也有了脾气,他想好好看看怀夕。
怀夕不听,操着破锣嗓子,艰难喊道:“出去!出去!小伍,小伍,快把他赶出去!咳咳咳……咳咳……”
话说得多了、急了,嗓子一下子不舒服,怀夕又咳了起来。
小伍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院外跑进来,站在门外,一脸为难,只能垂头不语。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上前拉扯当朝侯爷,更别提威严冷厉的宣平侯了。
川柏见怀夕咳得直不起腰来,眼睛通红,泪眼婆娑,终是心疼了,忙道:“我退便是,你别着急。”说罢,便往后撤了几步。
“再退后些。”
川柏依言又退了几步。
“再退。”
川柏退至门前,便不再动了。他对怀夕说道:“你不能连看你的机会,都不给我。更不能一声不吭地,给我写下绝笔书。”
怀夕自知理亏,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辩解:“我没事儿。”
“没事?”川柏气笑,“你面如金纸,还说没事?”
“你走之前,如何与我保证的?你说会照顾好自己,就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怀夕垂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川柏见她这副拒不认错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你安生待着,我去请孙刘二位太医来给你瞧瞧。”
“别去!”怀夕急急劝阻,抿抿唇说道,“我真没事。”
川柏目露疑惑,怀夕期期艾艾解释:“其实,师父给我留了颗保命丹,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能救回来。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忧。”
“那你快吃。”川柏催促。
怀夕摇头:“不行,若是现在吃了,就前功尽弃了,先前的苦都白吃了。”
“而且,现下药方已有了新的突破,这几日,许多犯高热和咳疾的病人按我的药方喝了药,都已痊愈出坊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一写出治疗头疾和身上血痕的药方,就服下保命丹,可好?”
川柏迟疑,这几日确实有不少病人痊愈,但他不知,这些竟是由怀夕以身试药得来的。
理智告诉他,当以大局为重,百姓为先。但,他做不到,做不到放任怀夕如此胡闹,眼睁睁看着她拿自己的身体与阎王做赌……
怕川柏不答应,怀夕再次加码:“再多三日,三日后,我必能写出来。”
川柏终于松了口:“好,三日后,不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乖乖治病。”
“一言为定!”怀夕暂时松了口气,又软下语气催他走,“你快出去,若是染了病,就不好了。”
川柏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瞧了半晌,终于点了头,又细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这才转身离去。
怀夕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藏着满满的贪恋和不舍。直到川柏走出视线,她才下了床,掩上门。仅做了这些,她便已经气喘吁吁,脱力般的背靠着木门慢慢滑落到地上,舌根底下渐渐尝出苦意。
方才她撒了谎,根本就没有什么保命丹。但,药方有用是真的。
她体质特殊,最适合试药。一旦染病,便会将所有症状一一呈现。师傅也说,她这种人最容易被邪医抓去制成药人,供他们炼药。
但也因此,她的身子要比常人弱上几分。平日里精心养着,倒是瞧不出来,一旦大病一场,便是生死难关。
如今她已挺过高热和咳疾,进入到头疾和红斑阶段,可她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头疾令她时而昏沉,时而抽疼,红斑让她全身酸软,没有力气。病痛折磨下,她根本集中不了心力,前些日子还能每日研读几十页医书,如今能读的不过区区几页。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挺到三日之后?能不能交出那两份治病良方?能不能再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但怀夕不后悔,她自幼被师父教导,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如今坊内九十余人,只有她才能救他们,她自当挺身而出。
但,心里还是有遗憾的。师父还未找着,脸还没有换回来,她还没有亲口对那人说过“喜欢”二字……面对死亡,谁又能不遗憾呢?
想到这里,怀夕双手捂脸,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衣袖下滑,雪白胳膊上露出点点红斑,密密麻麻的,让人心疼。
对于怀夕所言,川柏自然没有全然相信。那奇怪的保命丹实在过于神奇,他闻所未闻,像是怀夕想让他安心,而特意编出来框他的幌子。
所以,出了怀夕的院子,他便停下脚步问道:“两位太医何在?”
小伍识趣答道:“在祠堂,我带你去。”说罢,快步上前几步,走在前面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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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命丹?”刘太医捻着胡子,摇了摇头,“许是下官孤陋寡闻,确实是没有听说过。”
孙太医也是摇头,但他又说:“虽我等未听说过,但也不等于没有。我早些年听闻,有些游方医者手中有保命的药方,能达到活死人、医白骨之效,虽说只是传言,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说不定,夫人的师父手中,就有此类药方。”
川柏点点头,暂且放下疑惑,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我夫人写的药方,当真这般有效?听闻已经治愈了患有高热和咳疾的病人,可有此事?”
刘太医回道:“确有此事。但……”刘太医与孙太医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川柏摆手:“但说无妨。”
刘太医斟酌片刻后,开口问道:“侯爷可曾听说过,药人?”
“药人?”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词,川柏眯了眯眼。
刘太医解释道:“药人,便是邪医抓来豢养,用于试药炼药之人。他们体质特殊,一旦染病,身上的症状便会轮番出现,最适合用来试验药性药效。我等怀疑,夫人便是这种体质。”
不然,如何解释怀夕拿出的那两份堪称药到病除的药方。从前,也不是没有医者以身试药,但他们试不试得出来还另说,就算试出来了,药方的药效也绝没有这么好。
夫人不是莽撞任性之人,非有把握,绝不可能冒险用此法。
“这种体质,可有弊端?”川柏急急发问。但他心里清楚,若无损害,两位太医不会特意出言提醒。
孙太医斟酌道:“因为体质弱于常人,又频繁患病、试药试毒,药人的寿命普遍不长,大多死于重疾。夫人患病至今已有七八日之久,怕是身子状况已不大好,只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川柏一拳打在墙上,心下着急:“可她还不愿治病。”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孙太医叹了口气道,“除非找到最为对症的药方,否则,都是无用。这也是药人的特殊之处。”
川柏拧眉:“可有别的解法?”
“别的解法,嘶……”刘太医沉吟片刻,道,“有是有,用珍贵草药吊着命,就算阎王来了都不敢收你。”
“但这种草药一般是天地至宝,如天山雪莲、千年灵芝之流,可遇而不可求。”
川柏忽然想起,圣上私库中好像还有一根千年紫参,若是他去求,不知能否应允。
但眼下,还是期望怀夕能在身体崩溃前,将药方写出来。
“川柏明白,那我夫人就烦请二位多上点心,药人一事,也希望二位能替我们保密。”川柏拱了拱手。
“自然自然,夫人大义,乃我等楷模,自当上心。”两位太医连连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