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
残阳如血。
外观简朴的马车行进在城外平原之上,时至九月中旬,秋风肃杀,寒气逼人,满目尽是落英,唯路边野菊迎风傲立,如繁星点缀大地。
与长安城时兴的奢靡之风不同,许家在外一向谨行俭用,马车内饰也一应从简,许妙愉这回沾了蒋熙怡的光,车内又多添了两层软垫。
蒋熙怡手捧热茶,小口慢酌,盯着马车的一角出神。
自从景珩将她救下,她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旁人只道她是受了惊吓,目睹全程的许妙愉却知道不仅如此,心情有些复杂。
景珩说蒋家不信他的警告,其实这话不能算完全对,蒋家的确派人打探过,却没听说有人要对蒋熙怡不利的消息,这才没有什么大动作。
但为了以防万一,这番蒋熙怡出行都是同许妙愉一起,许家的护卫自然比蒋家靠谱。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胆子大到敢在琼花宴上造次。
姓宋的纵然可恨,蒋熙怡的行为也有奇怪之处。
许妙愉心中忧虑,思量再三,还是问了出来:“熙怡,白天你为何要将侍女都遣走,一个人留在亭中?”
若不是许妙愉太了解她,知道她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还要以为她是在和人幽会了,幸而姓宋的没借此污蔑,不然还真不好说清。
蒋熙怡神色一僵,慢慢将茶杯放下,双眸看过来,其中满是愁绪,她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几度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
见此情形,许妙愉哪还忍心逼问,握住她的手道:“不要勉强,等什么时候你愿意了再告诉我吧。”
蒋熙怡轻轻点头,两人又沉默下来。
马车又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外面忽然传来了呼喝之声以及哀求推搡的声音。
“让开!”
“官爷,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马车也随着这些声音停了下来,许妙愉使了个眼色,紫苏会意,出去打探一番,回来道:“小姐,外面是一群流民,听说是被城门处的守军赶走的,正好遇上了我们的马车,想讨口吃的。”
蒋熙怡听得一怔,惊讶道:“怎么会有流民,未曾听说哪地有天灾呀,还有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这一连串问题可把紫苏给难住了,只能道:“奴婢疏忽,没有问得这么细。”
许妙愉冷笑一声接过话,“陛下大修宫室,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来,还不是征用民丁加重赋税,熙怡你久居长安或许不知,长安虽富庶奢靡,长安之外早已是民不聊生,□□,是人祸。为何不让他们进城?他们进了城,让城中皇亲国戚们看见了,岂不是打破了他们心中大夏歌舞升平的幻想?”
“妙妙!”蒋熙怡叫道,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急切,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面千万慎言。”
听到她言语中的担忧,许妙愉神情变得柔和,“你放心,这些话我也只能在你们面前说一说了。”
浓重的无奈从她唇齿间溢出,蒋熙怡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自己心里也乱得很,因为身体原因,蒋家从不会对她讲这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长安之外的情况,担忧之际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难怪你们要一切从简……”
许妙愉叹息道:“我爹还在西边打仗呢,打仗要的银子可一点儿不比修宫室少,我们的节俭虽然杯水车薪,但也代表了许家的态度。”
她今个儿也就全身上下这套行头贵,还是许母为了女儿婚姻大事着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蒋熙怡又说:“那我们帮帮他们吧。”
左右一看,车里只有些小点心,根本不够填饱肚子。
她以为许妙愉一定会同意,怎料许妙愉摇了摇头,严肃道:“不行,这些人有问题,今日出行的氏族众多,各个朱轮华毂,乞讨怎么看也讨不到我们这来。”
况且许家派来护卫她们的人皆是好手,长的嘛,也凶神恶煞的,若真是流民,多半也会敬而远之。
“再等等看。”
这一等,果然叫她们给等出了乱子。
拦住马车的流民怎么呵斥也不愿让出道来,许家护卫只好下马将人拉开,推搡之间,一个流民跌坐在地上,大叫道:“杀人啦,许大将军纵容家仆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跟你们拼了。”
此言一出,许妙愉顿感万分不妙,心道:“家中护卫都很谨慎,言谈之间并未透露出这是哪家马车,马车上更无任何标识,此人却将矛头直指许家,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他声音中气十足,哪里像吃不饱饭的流民。”
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车门处的帘子,对外面的护卫喊道:“快走!”
这时许妙愉终于亲眼见到了外面的情形,草木枯黄的原野上,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些站在道路两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些站在道路中央,同样的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身形却看着明显要健硕一些。
她一露面,刚才大喊之人从地上一跃而去,手往腰间一放,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一下将推倒他的护卫砍倒在地。
那护卫血流如注,立时气绝。
仿佛是行动的讯号,流民队伍中瞬间涌出数十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住马车,与许家的护卫拼杀起来。
许妙愉骇然后退,帘子重重砸在门框上。
“怎么了?”蒋熙怡见她脸色发白,忙问道,但不等许妙愉回答,血腥之气连同着喊杀之声就飘了进来,蒋熙怡顿时也是脸色一变。
此情此景,她就是再不谙世事,也该知道发生了何事。
刺客!
“小姐,我们该怎么办?”紫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她们如此恐惧,许妙愉反而冷静下来,这时候慌也不是办法,她在马车坐垫下方摸索片刻,自暗格中拿出一柄长剑和一把匕首。
许家的每一辆马车上都有这样的设计,但此前从没派上过用场,没想到第一次用上竟是在她手中。
冷静的同时,她心里也打着鼓,自己小的时候是随父兄学习过一点儿功夫,但仅限于强身健体,和人搏杀,她也不会啊。
可是其他人都慌的不行了,她这个主心骨此时万不能露怯。
她将长剑塞到紫苏怀中:“保护好熙怡。”
自己则拿着匕首走到车门前。
紫苏红了眼,飞身扑上来,抱住她的腰,哭着叫道:“小姐,您不能冒险。”
许妙愉挣扎了一下推开她,无奈道:“谁说我要冒险了,我只是站在这里防止有人闯进来,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熙怡,听到没有。”
紫苏摇了摇头,一副要跟许妙愉同生共死的架势。
说时迟那时快,帘子被人拉开,刀光剑影之中,一个伪装成流民的贼人站在车辕上,将车夫踢下了马,扫了一眼马车内,五指握爪向许妙愉抓来。
许妙愉拔出匕首,可是她的动作太慢,那人已近在咫尺,她这时才深刻地感受到双方力量和速度的悬殊,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倒在地上的车夫抬手抓住了贼人的脚腕,奋力一拉,贼人当即站立不住向后倒去,许妙愉咬了咬牙,知道机不可失,向前倾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送进了那人的胸膛。
那人倒在了马车之下,临死之前握住匕首手柄处,不甘地瞪着许妙愉,仿佛是惊讶于自己竟会命丧于一个柔弱少女手中。
许妙愉眼中也有不甘,只是她不甘心的是匕首竟只能用一次,那匕首刺入的太深,她拔不出来了。
好在还有一柄剑。
她拿起被紫苏扔在地上的长剑,没来得及拔剑出鞘,下一个贼人又近至眼前。
纵使许家的护卫拼死抵抗,仍不能弥补人数上的差距,他们渐渐落了下风,以至于让贼人接近了马车,来到许妙愉面前。
这回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许妙愉心想,好在看他们的样子是要活捉自己,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她终于也感受到了恐惧,不禁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力量并没有到来,反而耳朵在一片嘈杂的打斗声中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许妙愉睁开眼睛,眼前的贼人闷哼一声倒在她的脚下,一支羽箭插在他的后背。
许妙愉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人骑一匹枣红色骏马伫立在远处的小丘之上,黑袍森然,执一张长弓,自马腹旁的箭胡碌中取出羽箭,搭弓射出,气势如虹。
“咻”的一声,箭矢又射中了一正在往马车上爬的贼人。
那人连射了十箭,箭无虚发,十名贼人应声而倒。
护卫们的压力骤减,见有高人相助,更是士气大振,局势瞬间起了变化。
许妙愉始终盯着小丘上那人,不知为何,即使相隔甚远,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
景珩。
景珩手在箭胡碌中摸了个空后,立刻扔下长弓,纵马往马车而来,疾如流星势若闪电,有贼人想要阻拦,反被他夺去兵刃,不过片刻便杀至马车旁。
“拿着。”景珩将手中短刀扔到许妙愉脚下,对她说道,“用这个,剑你用不明白,小心伤了自己。”
“那你——”许妙愉想说,你把武器给了我,难道要赤手空拳对付他们?
景珩却早猜到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阻止她继续废话,向她露出一个笑容,混杂着自信、不屑与一丝邪气的笑容。
许妙愉愣住,也就在这时,有人偷偷从背后靠近了他,许妙愉赶紧叫道:“小心!”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景珩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身抓住那人胳膊,将他向车身甩去,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吓得蒋熙怡和紫苏尖叫了一声。
许妙愉扶着门框站定,看到景珩懊恼地皱了皱眉,一脚踢在那人的膝盖处,顺势又将那人的手腕折断,那人手里的兵器应声而落,被他接住。
许妙愉放下心来,这时终于感觉到了腿软,她拿起脚边的短刀,刀身满是鲜血,却不会让她觉得可怖,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景珩手心的温度,勉强支撑着她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