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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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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往东出城门五十里之地有一小山,山虽矮小,却也有几条溪流,一处泉水,植了些珍奇树木,经年常绿。

此山旧日的称呼已不可考,数年之前,一座佛寺在此拔地而起,因取名叫兰若寺,前来拜谒的信众便将此山称作兰若。

建兴十二年十一月底,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城郊的兰若亦不能幸免,这场雪来得又急又快,寺中的香客不及反应,皆被困在了山上。

当香客们等待着僧侣将下山的道路疏通之时,山脚下的驿站附近,两队人马从道路的两头相对而行,一个从长安城出来,一个往长安城而去。

出来的那队在晌午时分到了驿站,一行三人,骑着黑马,皆穿褐色布衣,腰间各别一把兵器,行走如风,丝毫不受这天寒地冻影响。

驿夫问及他们是何官职,其中一个少年解下腰间玉牌一晃,并不言语,驿夫已心领神会,忙招呼着他们进去,奉上好酒好菜。

外面虽然寒风凛冽,驿馆内门窗紧闭,又在大堂内生了一盆火取暖,反而让人感觉有些热。

在火焰的噼啪声中,那解下腰牌的少年将佩剑往桌上一放,震得杯中酒洒了一半,他看了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去嘴角残留的水迹,又将酒杯重重放下,举止间透露出浓浓的不满来。

驿夫端着吃食过来,见状顿在原地,以为是嫌弃自己怠慢,迟迟不敢上前。

坐在少年身边的人要年长许多,眼角的皱纹中满是风霜的侵蚀,他皱了皱眉,宽厚的大掌拍在少年肩上,暗含警告,“小伍。”

接着又起身走到驿夫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吩咐道:“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驿夫连连称是,退了出去,将门关好,偌大的大堂中就只剩下了这三人。

此驿站建于兰若寺下,又在从东边进长安的必经之路上,平日里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今日因大雪封路,却冷冷清清。

那年长之人将托盘中的食物一一摆到桌上,几张胡饼,一只烧鹅,还有一盘桃酥,看着让人胃口大开。

被唤作小伍的少年早饿坏了,此时也顾不上不满,盯着盘中美食垂涎欲滴,但他毕竟还未失去理智,领头的没有发话,他也不敢妄动。

领头的人摘下帽子,露出大半张脸来,却是个和小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是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带着一股和小伍截然不同的沉稳气质,叫人不敢轻视。

“吃吧。”

小伍得了命令,迫不及待地胡吃海喝起来,待吃了个七八分饱,一抬头发现领头的人和年长之人一口也没动,杯中的酒也原封不动。

他纳闷道:“大人,秦叔,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两人不说话,他也放下了筷子,往四周看看,愤慨道:“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趟出来的蹊跷?那姓李的才来了半个月,却已经将兄弟们折腾得不轻,这回陛下出巡在即,他竟然派大人您到这地方来查案,这不是故意针对您嘛。”

年长之人沉声阻止道:“小伍,不可多言。”

小伍显然越说越气愤,哪还听得进去他的劝阻,继续道:“秦叔,我又没有说错,我们的职责是护卫陛下的安全,查案不该是大理寺和刑部来?”

他正说着,领头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面向大门的方向,握住剑鞘,蓄势待发,另两人也察觉不对,同样作出迎敌的姿势。

有人来了,而且人数不少。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驿夫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介绍道:“我家爷是从徐州来的新任光禄少卿于澄,还不速速让开。”

三人对视一眼,将武器放下,原来是赴任的官员在驿站中歇脚,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尤其是这雪天,再继续赶路也不可能。

三人将要坐下,年长之人忽然咦了一声,向那领头的少年说:“大人,不太对,我听他们步伐整齐,行走锵然,像是兵卒。一个文官赴任,怎么会带这么多兵?”

领头的少年略一点头,他也听出不对,环顾四周,指着最角落的桌子说:“我们过去坐,不管他有什么古怪,暂时先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两人称是,于是移步别桌,刚刚坐下,大门就被新来的这队人推开,寒风裹着雪花吹进屋内,堂中火堆险些熄灭,驿夫赶紧补救,总算让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一股肃杀之气,那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人才会带有的,三人在角落里瞧见,这会更加确定,虽然他们都打扮得像是普通侍从护卫,却多半是军人。

而被他们拱卫在中间的,是个身披鹤氅的俊秀青年,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华服犹显贵气,却眼神冰冷,表情阴郁,叫人望之生畏。

这一队人进来,瞬间填满了大堂中大部分空隙,但是他们始终一言不发,气氛为之一凝,反而比进来前还显冷清。

阴郁青年在正中央的桌子旁坐下,他没发话,其他人也不敢动,一人侍立在他身旁,面白无须,似乎是他的亲信,那人轻轻开口道:“爷,此地离长安不到百里,雪停之后,只需半日便可进城去。”

青年点了点头,忽然向角落里的三人看了过来,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小伍和秦叔,最后落在领头的少年身上。

两人目光相撞,没由来的都由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友善的气息,青年眉头蹙起,他的侍从察言观色,一把拽过驿夫,低声询问道:“那三人是什么人?”

驿夫白着脸呐呐不言,侍从眼神一寒放开他,却另有两人上前来一把架住他,长刀往地上一放,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驿夫吓得腿软,要不是被人架住,立刻便要瘫倒在地,正在这时,领头的少年看不过去,走了过来行礼道:“于大人,何必为难一个驿夫,下官乃是右金吾卫郎将景珩,今日奉命前来兰若寺查案,为了查案方便,才拜托他们保密。”

“景珩?”青年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就如他的面容一般冷,他好似并不相信这番说辞,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古怪,“金吾卫不待在长安城中,跑到这里来?”

景珩道:“军令在身。”

“谁的命令?”青年质问道。

小伍闻言有些恼怒,刚要起身,又被秦叔一把按了下去。

景珩微微蹙眉,不卑不亢道:“右金吾卫中郎将李钦。”

青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淡淡的笑容,“原来是他,我和他有些渊源,既是他的命令,何不快去执行,却在驿馆逗留?”

这是在赶他走了,景珩仍旧蹙着眉,心里暗道,新任的光禄少卿,从徐州来的,自己从来不曾识得,何以与自己针锋相对?

不过,这句话还是正中他的下怀,于是他又说:“于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就去。”说罢向小伍和秦叔招了招手,三人又重新踏入风雪之中。

他这一走,青年的表情却更加阴郁,墨色的瞳眸中黑云翻滚,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侍从适时俯身半跪在地上,听青年在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转头向最近的一个“护卫”说了几句,于是那“护卫”挑选了五人,也走了出去。

大堂之中除了驿夫再无闲杂人等,青年表情略放松下来,心腹侍从便赶紧招呼剩下的人都坐下,又让驿夫端上酒菜,先用银针试过毒,自己又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问题,青年这才动了筷子。

驿夫往火盆中又添了柴火,火势越来越旺,加之人多了起来,屋内比刚才更热了几分,甚至暖得人头昏脑胀。

驿夫在大堂中忙里忙外,伺候着众人都吃饱喝足了,又忙活起房间的事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青年跟前。

“大人……”

刚开了口,就被青年打断,青年环视四周,冷声道:“此地靠近长安,你这也非是小驿,按照律法,至少应配备十名驿夫,怎么就你一个人,驿长何在?”

驿夫顿时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的这就将驿长请来。”

得到青年的首肯,他径直出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人,都做驿夫打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脸。

那人快步走到青年面前,大声说道:“大人,小人便是这驿站驿长,先前因为有人被大雪困住,带人前去救人,因此怠慢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青年盯着斗笠下的半个下巴,手指握住剑柄,指节捏得泛白,他沉声道:“抬起头来。”

那人缓缓抬头,就在即将露出上半张脸时,忽然将手放在斗笠帽檐,摘下斗笠朝青年扔了过去。

峥然一声,青年已拔剑出鞘,向上斜砍,削铁如泥的宝剑将斗笠斩作两半,寒光从斗笠之后袭来,青年抬剑格挡,与那人兵刃相抵,两人均被震得虎口发麻。

“有刺客,救驾。”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双方全都兵刃出出鞘冷光四射,战作一团。

青年紧盯着眼前的刺客,了然道:“果然是你,你竟然还不死心,跑到长安来送死。”

他面前的人三十左右,留着络腮胡,眼睛狭长有光,鼻梁微塌,满脸都是愤恨,双目射出愤怒的火焰,仿佛要将人灼烧殆尽,“狗贼,今日我必取你性命,为兄长报仇。”

青年讽道:“你们真是如出一辙的蠢货。”

那人闻言气得满脸通红,手上发力,举刀便向青年劈了下去,青年正待继续格挡,忽然觉得头疼欲裂,竟险些没有挡住,还好他的心腹侍从过来奋力挡下,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

他扫了一眼大堂,不少人也有类似的状况,战斗力锐减,因此虽然自己这边人数多出几倍,却呈现出势均力敌的态势。

吃的都有人试过,没有问题,那就只有可能是——他命令侍从挡住那人,自己快步过去,踢翻火盆。

火星四溅,烟尘飞扬。

混乱之中,门被人大打开,刚才离开的六人竟然折返回来,加入战局,他们离开甚久,未受火堆中的迷药影响,各个战力不俗,很快扭转了局势。

攻守之势随即转变。

与此同时,上山的道路上,景珩等三人以树枝为杖,艰难地沿着山路向上,大雪覆盖住了原本的青石板路,道路也变得难以行进,他们想要上山,便只能放慢步伐。

四野空旷,唯有银装素裹的树木立在道路两旁。

小伍一脸的心有余悸,他走在最后,望着景珩的背影,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却说不久之前,他们出了驿站,一路往山上走,倒真像是对那于澄言听计从似的,小伍颇有微词,自认虽然那于澄官居四品,却在鸿胪寺这种不要紧的地方,怎么也不该在金吾卫面前嚣张至此。

秦叔只劝他莫要年轻气盛,个中原因却不肯多说。

走出去不远,三人同时发现了雪地中的尾巴。

是于澄的手下,总共六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小伍愤怒之余,心里又有些不安,自己这边三人未必是那六个人的对手,这冰天雪地的,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那六人要是动起手来……

可是他实在想不通,那于澄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说他了,就是景珩也想不明白,只是对方还没有发难,他就只当不知道,继续往前走去,直到周围树木变得茂密,对方或许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终于加快步伐赶了上来。

这回,三人再不能装作不知道,回身与其对峙,那六人毫不废话,举起武器便杀了过来。

小伍和秦叔骇然准备御敌,景珩却挥手让他们后退一步,毫无惧意地站在原地,甚至连兵器也未出鞘。

他朗声道:“诸位再不回去,你们的主子恐怕就要命丧黄泉了。”

此话果然有效,六人当即停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前,景珩趁胜追击,“诸位想必也发现那驿馆不对劲了,我的命和你们的主子的命,谁轻谁重,诸位难道心里没数吗?”

恰在此时,山脚下驿馆中的一缕喧闹之声传了过来,六人再不犹豫,转身往山下奔去。

景珩没有向小伍解释,只是提醒道:“以后你们见到了那个于澄,记得离他远些。”

小伍似懂非懂,跟在景珩的身后走到了半山腰处,眼前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阶梯,而在阶梯的尽头,白茫茫的雪花盖住绿瓦,留下红墙伫立,宛如雪地里的梅花热烈绽放。

三人拾级而上,一道宏伟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匾额上遒劲的三个大字“兰若寺”映入眼帘,兰若寺修建时间不长,近年来又在长安贵族中颇有声誉,香火旺盛,时常翻修,是以这匾额和一砖一瓦都如新建,没有古寺的沉重。

小伍看得出神,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子,脚踩下去,哎呦一声扑倒在地,他赶紧挣扎着要起来,却没留意雪面之下的湿滑,起来一半又猝不及防扑倒下去。

大门旁的廊柱之后传来噗嗤一声,如莺啼鸟唱,是少女忍不住的笑声。

小伍闹了个大红脸,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要发火,却见廊柱之后走出个身着红裙的少女,杏眼桃腮,娇俏如山中精灵。

他看得呆了,直到有人用树枝轻轻敲在他的头顶,才幡然醒悟,连忙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的雪,低头看着脚尖,耳朵通红,不敢再往那边看去。

少女大概是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与景珩对视一眼,低声嘟囔道:“怎么来的是金吾卫。”

“小姐,小姐。”又有一人呼唤着走了过来,却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她一过来,先是将少女扶住,正要说话,眼睛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三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景大人,您怎么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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