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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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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许熠的灵柩终于回到长安。

一大早,许妙愉便随着许家众人身着素缟,来到城外迎接,与他们一道的,还有许许多多自发前来的长安百姓。

春日来临,气温回暖,可是每个人心头都是冷的。

在料峭春风之中,人群沉默地等了半晌,终见一队人马晃晃荡荡地走近,中间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棺材普普通通,用料普通,更无精美花纹。

可许家人一看便知,这是许熠的棺材,因为他以前总是担忧自己有一日会战死沙场,早放出遗言,他的棺材只需要最简单的样式。

棺材周围围着的,都是许熠手下的士兵,个个七尺男儿,此刻却都红了眼,见到许老夫人和许夫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哭声仿佛能传染,迎接的人群中也传来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悲伤的气氛直冲云霄。

值此时刻,许妙愉反倒哭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她已经将眼泪流干了,她原本随母亲站在人群最前面,此刻却被挤到了边缘。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总是隔着一层。

她听到有人说,棺椁中只有将军的衣物,那一战惨烈,死人白骨堆积如山,他们已无法分辨,只好将衣物运回。

原来他们甚至没能找回来父亲的遗体,许妙愉忽然觉得可笑,父亲征战多年,最后甚至不能入土为安吗?

可她当然笑不出来,反而在心里产生一丝希冀,没有找到,会不会,父亲没死?

她知道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也不敢多想,队伍重新启程,一路回了长安,所过之处围观者甚众,多是感到可惜悲戚之人,哭声亦络绎不绝。

直到晃晃荡荡的队伍走到许府门口,这才慢慢散去。

众人将棺椁运入灵堂,白帆飘扬,除了黑色的棺材,入目皆是一片素白,许老夫人又哭晕过去几回,许妙愉的伯父自任地赶了回来,劝了自己母亲几回,许老夫人这才回去休息,留下一众后辈。

许熠在朝中一向人缘极好,来吊唁的人很多,皆是许家大爷一一招呼。

按照大夏习俗,人死后要停灵七天,虽然早过了头七,许家还是决定按照习俗停灵七天再下葬,许妙愉前两天还坚持守灵,到第三天,许夫人看她脸色极差,终于看不下去,叫人强拉着她回去休息。

两天就睡了两三个时辰,许妙愉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紫苏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敲门。

两人惊醒过来,收拾完毕,启门瞧去,竟是吴王。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许妙愉左右看看,吴王并不是独自前来,随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护卫,如今正将守在许妙愉院落中的丫鬟仆从制住。

他来势汹汹,很难不让人多想。

吴王道:“本王前来吊唁,听说妙愉你病了,想顺便探望,这些恶仆却横加阻拦。”

许妙愉面色不虞,这里可是许府的后院,就算他是天潢贵胄,又岂能轻易擅闯,正在僵持之时,却有一老仆从人群中走出,“小姐,是老夫人应允的。”

那老仆的确是许老夫人身边人,许妙愉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脸色愈发苍白,她垂眸道:“他们只是忠心为臣女的安全着想,恳请殿下放了他们。”

吴王答应,抬手让放人,紧张的气氛似乎也稍有松懈,许妙愉扬手将人迎进来,“殿下请进。”

吴王不懂,看着她道:“本王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许妙愉神情一僵,呆立原地,紫苏更是着急不已,众目睽睽之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传出去了怎么说得清,紫苏正要开口,吴王冷冽的眼神却扫了过来,她顿时噤若寒蝉。

还是那老仆,上前几步,朗声说道:“小姐不必担心,还有老仆在场,小姐也可将紫苏带在身边。”

吴王没有反驳,许妙愉心感绝望,看来这是吴王和许老夫人共同的意思,她只能听从。

四人走进房间中,门一关,将阳光隔绝在外,有些阴冷。

许妙愉让紫苏奉茶,吴王抬手制止,来到屋中,他脸上的严肃冷傲忽然褪去,换上了一副关心的模样,“妙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许妙愉愣了一下,“殿下说得我糊涂了。”

老仆适时站了出来,低声道:“殿下,很多事情我家小姐尚不知道,还是由老仆来解释吧。”

吴王点头退开,老仆站到许妙愉面前,沉声说道:“先前大雪封了路,从维州来的消息因此断绝,近日路途恢复,消息也逐渐多了起来,关于二爷战死的真相,小姐且听老仆慢慢说来。”

在老仆的讲述中,许妙愉听到了更加完整的故事,具体的内容和阮维春所讲别无二致,只是在细节之处更加完善。

她说,许熠率兵到达维州之后,很快与维州刺史的队伍汇合,景珩当时正作为维州刺史的亲兵,与他也有接触。

叛军根本不是许熠军队的对手,节节败退,退至维州茂川,朝廷的军队则在与茂川不过百里的玉廉城休整,只待不日攻克茂川彻底消灭叛军。

然而就在此时,许熠无意间发现景珩手中有他送给自己女儿的玉佩,追问之下,景珩说他与许妙愉两情相悦,希望许熠成全。但许熠认为他一穷二白,无法让许妙愉拥有优渥的生活,拒绝了他。

景珩因此心怀不满,为了证明自己,他偷偷向叛军出卖玉廉城的情报,又故意将茂川的假情报透露给许熠,计划使许熠在作战时陷入不利境地,届时他再出面相救,以此赢得许熠的刮目相看。

但中间出了差错,许熠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贸然攻打茂川,遭到惨败,他也没能及时出现。

许熠带来的一千人与维州刺史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许熠战死,维州刺史仅以身免,而景珩却不知所踪。

最后,老仆说道:“小姐,为了您的名声,老夫人和殿下商议,将这场战役中有关景珩的消息都隐瞒了下来,如今陛下怪罪将军冒进,导致维州全面沦陷,可能会降罪于许家。”

“什么?”许妙愉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了看老仆,又看了看吴王宣朗,两人神情严肃,显然不是在说笑,“我父亲为大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竟要让他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妙愉,冷静一些。”吴王握着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父皇一直忌惮着许家,之前你们又屡次三番在你的婚事上拒绝他,他更加不满,此时不过借题发挥。可他毕竟是天子,我们这些身为臣子的,又能如何,我已向父皇请命前去平乱,不日就将启程,他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得胜归来,便不再计较此事,只是要委屈你……”

许妙愉冷眼听着,吴王所说她心知肚明,只是她没想到,许家已经退步至此,还能受人忌惮,听到后面,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神色,“殿下实在不值得为我付出。”

吴王苦笑道:“我不愿骗你,我这么做,其中的确有一半是为了你,但还有一半也是为了许将军,当初在宣州,许将军便待我极好,我不能看着他蒙冤。”

提到父亲,许妙愉沉默下来,他说的没错,不能让父亲蒙冤。

他们说的就是真的吗?

许妙愉不敢确定,景珩明明知道父亲对她有多重要,怎么会去故意算计呢?

其中一定有误会,她一直这么坚信着,只是不会再在旁人面前说出来。

可是她也见识过他借刀杀人的手段,他来往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甚至他亲口说过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她竟然开始动摇了,这样的认知让她的痛苦加倍。

她决定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吴王突然到来,绝不会只会为了说这个,“殿下需要臣女做什么?”

吴王低声说了两句,许妙愉安静地听着,神情没有变化,唇上的血色却越来越淡了,说到最后,吴王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

许妙愉抬起眼眸,看向站立在一旁的老仆,“这也是祖母的意思吗?”

“是。”

许妙愉樱唇抖了抖,她想将手抽出来,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殿下,臣女答应你。”

吴王欣喜若狂,竟是一下子抱住了她,紫苏骇然,想要上前去阻止,却被老仆拉到了一旁,老仆手上的力气很大,她怎么也不睁不开,急得直掉眼泪。

过了半晌,吴王才放开许妙愉,高兴地离开了。

老仆也随着他一并离开,丫鬟仆从们在院落里中低着头,不敢看向屋内,因为他们不想看到曾经骄傲灵动的大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姐,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啊,堂堂许家大小姐,凭什么只能做侧妃,老夫人怎么会同意这么荒唐的事情。”紫苏扶着许妙愉坐下,忍不住哭泣起来。

许妙愉轻扯袖口,在刚才的拥抱之中,被压出了褶皱,她试图抚平,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凭我们有求于人,凭我已经——”

正说着,许夫人带着人来了。

她脸上的怒气毫不遮掩,一进屋,先让人将门关上,然后重重地将一封信摔在了桌上,“许妙愉,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好情人,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许妙愉拿过信,展开一目十行地读完,手掌微微颤抖,脸上却没有多少意外,信上的内容与方才老仆所说大致相同,看来母亲也刚得到消息,只是这封信是来自于维州刺史和父亲的几个老部下,真实性显然比吴王以及老仆所说更不容置疑。

然而许妙愉悲哀地发现,直到此刻,她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其中会不会有误会,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爱的少年竟然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许妙愉不说话,似一潭死水,许夫人更加愤怒,她说道:“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周琦曾经想将自己的庶女嫁给他,被他拒绝,他跟那些混迹于赌场酒楼的朋友是怎么说的,他嫌弃周小姐出身太低,说怎么也得是像你这样这样身份的贵女才能帮他平步青云。”

“不会的,他从来没想过要——”许妙愉忍不住反驳,明明他拒绝了自己那么多次,怎么会是他蓄意接近呢,可是话说到一半,她又愣住了,她的确不知道景珩究竟想要什么,他们虽然很近,可仿佛又很远。

许妙愉痛苦地闭上了眼,许夫人怒气更盛,可是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不忍心再说下去,她转而问道:“我听说刚才吴王来了,他说了什么?”

许妙愉不肯说,她便瞧向紫苏,紫苏好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样,哭着将刚才的对话和盘托出,听到最后一句,许夫人脸色铁青,“你答应了?你竟然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

许妙愉睁开眼睛,眼中满是血丝,“娘觉得我还有的选吗,您又能反抗祖母的决定吗?”

许夫人被气红了脸,不禁扬起了手,许妙愉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此刻眼底却又涌出了泪水,她忍不住问:“娘也要打我一次吗?”

“你——”这一下,许夫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底的绝望,忙放下手背过身去,“你们都决定好了,我还能怎么样。”

她作势要走,许妙愉却叫住了她,“娘,您也觉得我做错了吗,是我害死了父亲吗?”

这个问题,从几天之前,她就想问,可是母亲一直都在忙,她找不到机会问,此时此刻,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许夫人没有回头,不耐烦地说:“问这个干嘛。”

许妙愉不依不饶。

许夫人终于回头,她看着她,曾经她是又让她骄傲又让她烦恼的女儿,现在却好像这么也没剩下了,只有痛苦,她想到另一张相似的面孔,那个人从此只能长眠于黑暗的地下,“你竟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吗?我离开之前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怎么有脸问出来?”

许妙愉“哦”了一声垂下眼。

本来不该问出来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如果不问,或许她还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自欺欺人。

这会儿却已经没有伤心了,只似一潭死水,似乎什么都已经不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声,许夫人没有觉得生气,而是心头好像被挖去了一块,很疼。

她赶紧离开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姐。”紫苏担忧地唤道,明明已经没有了激烈的争吵,她却更加心慌,尤其是看到许妙愉还能笑着安慰她时,反而更害怕了。

“我没事,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出去了。”

紫苏没有问去哪里,她瑟缩了一下,“小姐,太危险了,能不能不要去。”

有一件事,当夫人问起来时,她下意识地回避掉了,现在却后悔起来。

许妙愉轻轻摇头,神情不容置喙,“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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