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船行悠悠,原本半天的航程,硬生生被拖成了一天。
第二日清晨,景珩和许妙愉乘坐的舰船驶入江夏城外的渡口,数艘船只一齐靠岸,声势浩大的场面吸引了众多游人慕名而来。
渡口被卫兵隔开一片空地,不许旁人接近,人群便站在江边翘首以盼,当其中最高最豪华的那一艘停稳之时,喧闹的人群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许妙愉随景珩走出船舱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个个脸上洋溢的都是喜悦的笑容。
她不由得一愣,这样的场面她并不奇怪,毕竟谁还不爱看热闹了,但她原以为众人对他们的到来应该是情绪复杂的。
景珩携着她走下舰船,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一群身着官服的人围了上来,为首的笑容满面,恭敬的态度令人不禁侧目,“将军,下官已经恭候多时了,总算等到您了。”
熟悉的面容,正是钱方禹。
许妙愉柳眉轻扬,昨天刚提到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如今的表现,可与一个多月前截然不同。
景珩微笑致意,“钱大人辛苦了。”
说着,视线却往人群的方向看去,“这是怎么回事?”
“不辛苦不辛苦。”钱方禹连忙说道,脸上挂上谄媚的笑,“这些都是城中的百姓,听说将军携夫人前来,都想一睹您二位的风采,下官拦也拦不住。”
原来其中还有我的事。
许妙愉有些惊讶,也看向人群之中,只见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必然有一阵激动的声音,人们兴奋之情也溢于言表。
这时,钱方禹的话适时解了她的疑惑,“自从将军来过江夏之后,江夏城中吏治清明,贪腐之风一扫而空,百姓安居乐业,他们都十分感念将军的恩德。”
昔日景珩离开之前,的确将江夏乃至整个鄂州的大大小小官员都收拾了一番,那时她便时常听到城中听到有人拍手称快。
这么说来,短短一个多月内,江夏竟能迅速恢复元气,景珩的确功不可没,也难怪受人爱戴了。
许妙愉暗自坏心思的想,就是不知道卢啸云他们看到此情此景,又会作何感想?
说来也巧,她正这么想着,钱方禹的话中正好也提到了卢啸云。
这时,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渡口,往城门的方向而去,一番寒暄之后,犹豫再三,钱方禹又道:“将军,陛下和大司马听闻您到了江夏,亲自出城迎接,如今已在西门等候。”
景珩面色不变,问道:“西门据此多远?”
“不过二里地。”
景珩转头看向许妙愉,眼中暗含关切询问之意,许妙愉当即会意,轻笑着说道:“没关系,二里地而已。”
景珩这才又对钱方禹说道:“既如此,马车便省了,我们步行前往即可。”
钱方禹自无不应,一行人便从码头缓步而行,往西门走去,岸边的百姓见状,竟也跟了上去,一群人浩浩荡荡,还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西门之上,越朝皇帝卢文鋆身着黄袍立于城墙正中央,看到逐渐走进的这一大群人,还以为是景珩带兵过来了,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坐下去。
卢啸云站立在他身侧,见状隔着广袖一把扶住了他,强迫他直挺挺地站着。
卢文鋆慌张道:“大司马,你不是说他答应将兵马留在渡口附近吗,怎么他还是带来了这么多人?”
卢啸云面色也不太好,但显然要冷静得多,他瞪了一眼自己这个胆小如鼠的侄子,难以控制的烦躁不安涌上心头,“陛下仔细看看,那些人是他的兵吗?”
被他一言镇住,卢文鋆再看过去,这回终于注意到,原来后面乌泱泱那群人身着普通服装,也未配有武器,行动之间毫无章法,是些平头百姓。
卢文鋆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
卢啸云闻言睨了他一眼,脸色更沉,训斥道:“看到此情此景,陛下竟会觉得幸好,臣的话陛下都当了耳旁风吗?”
“叔叔……”卢文鋆脸上扭曲一瞬,而后又委屈叫道。
“陛下若能有你父兄一半胆量,今日岂会受制于人。”卢啸云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下了楼,卢文鋆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愤怒,城楼上的人被卢啸云带走了大半,卢文鋆扫一眼周围,其中没有卢啸云的心腹,沉声怒道:“朕若是有父兄的胆量,恐怕现在已经在地底下陪他们了,他真以为我不知,兄长七年前为何会身亡吗?”
“陛下慎言。”身旁内监低声提醒道。
卢文鋆闻言更怒:“天底下哪有皇帝当得像我一样憋屈。”说着,怒气难平,一脚踢倒旁边的火架,火星溅起,周围跪了一地内监婢女。
半里之外,许妙愉正看着城楼上的一幕。
虽然距离过远不足以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只从他们的动作,倒也不难看出,双方似乎闹的不愉快。
她惊讶不已,“他们怎么先吵起来了?”
景珩扫了一眼城楼之上,脸上露出毫不意外的神情,“陛下年纪日长,自然不喜被人管教,可惜大司马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
真的意识不到吗?
许妙愉眨了眨眼睛,鸦羽般的长睫下藏着戏谑的双眸,她至今仍记得当初刚见到卢啸云时的场景,此人心思深沉,绝非自大之徒。
景珩以笑回应。
说话间,城楼逐渐近了,身后跟随的民众被禁军拦开,这时卢文鋆也走下了城楼,站在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待景珩等一行人行至台下,便快步走下台去,脸上挂着笑容,止住景珩拜见的动作,“爱卿免礼。”
两边见了面,不仅没有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其乐融融。
互相客套吹捧一番之后,队伍又出发进城去了,从前景珩他们暂居的地方,这次钱方禹依旧收拾出来供他们居住。
卢文鋆在钱方禹府上暂居,也在钱方禹府上设宴,一进入江夏城,一行人便被簇拥着去了太守府,唯有许妙愉因是女眷,带着南星到了住处。
而她也没能闲下来,刚到了住处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拜访,称是她的旧相识。
许妙愉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思索了许久,虽说她的确在现在的江夏有许多旧相识,但此刻他们都应该在刺史府的筵席之上。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
访客被请至前厅,许妙愉梳妆打扮一番,描眉染黛,遮去旅途的疲倦,盛装来到前厅,见到了一个轻盈瘦削的身影。
那人转过身来,笑容如泠泠冷月,眼角贴着花钿,却遮不住细细的皱纹。
果然是个旧相识,许妙愉抿唇轻笑,迎上前去。
昔日长安近郊梅园长袖善舞的梅夫人,如今越朝大司马卢啸云的爱妾。
早在七年间梅夫人选择与卢啸云合作之时,许妙愉就猜到了这么一天。
梅夫人要报亡夫之仇,仅凭自己的力量如何能够撼动高高在上的天子,唯有将这天下搅成一团浑水,让那庙堂之上的人也不得不狼狈下场,才有机会。
那个时候,卢啸云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许小姐,一别经年,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光景。”梅夫人温柔笑道,眉眼间的愁绪一如往昔,甚至多添了几分岁月的尘埃。
说是旧相识,实则她们从前也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故人重逢的喜悦,但看见她,还是让许妙愉的思绪短暂地回到了曾经的长安。
那个曾经她还勉强称得上无忧无虑的时候。
“夫人别来无恙。”许妙愉颔首应道,自主座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似乎是被这江夏城的紧张局势影响。
半晌之后,还是许妙愉主动询问道:“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梅夫人微微一笑,“妾身听闻将军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便猜测是您,特意前来拜访,其实是有一件礼物奉上。”
“礼物?”许妙愉抬眸惊讶道。
话音刚落,只见随梅夫人所来的婢女之中,走出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行至前厅中央,抬起瘦削精明的脸,那双曾经充满怨恨的熟悉眼睛出现在她面前。
竟然是颜姑。
昔日两人皆在齐云峰上被神秘刺客捉住,用来威胁景珩,自己从齐云峰上跳下之后,便也彻底失去了颜姑的踪迹,只当她已被人杀害,没曾想竟会在江夏再次见到她。
许妙愉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看向南星,南星会意,上前半步,手持宝剑挡在她身前。
梅夫人起身上前,素手在颜姑肩上轻拍,她就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去,“许小姐不必惊慌,她已经没有记忆了。”
“她这是怎么了?”许妙愉问道。
梅夫人轻笑道:“她亲眼看着您跳下悬崖,以为您必死无疑,不知怎的就疯了,嘴里说着些胡话,一会儿以为现在是二十多年前,一会儿以为是七年前,一会又以为是四年前。妾身请人为她诊治,迟迟不见效果,无奈下了点猛药,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许妙愉倏地起身,只觉寒意蔓延自四肢,再看一眼颜姑,痴痴傻傻的模样,什么猛药,根本不是用来治病,就是害人的毒药。
虽然颜姑曾想杀了自己,但她毕竟曾服侍自己母亲数年,要问罪也该自己亲自来,哪里轮的上一个不相干的人动手。
许妙愉面色微冷,莲步轻移,自上首缓缓而下,“听夫人话里的意思,夫人对我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像是亲临了齐云峰一般。”
梅夫人不禁面露诧异,原以为她还要多问有关颜姑之事,没想到她竟然将话锋一转。
良久,梅夫人叹息一声,原来,不仅是她渐渐衰老,当年那个聪慧单纯的的少女,也已经在岁月中蜕变。
梅夫人幽幽说道:“妾身今天既然前来,本就不欲隐瞒,齐云峰的峰上刺客,正是大司马派出,妾身受其信任,受命处置颜姑,亦知道些许内情。”
许妙愉看着她,眼神明亮而锐利,“连此等机密都要告知,夫人此番前来,莫非是要弃暗投明?”
梅夫人又道:“许小姐若要如此认为,倒也不错,妾身平生所愿,无非是为亡夫报仇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您与妾身本就该是一条船上的。”
许妙愉道:“今日之宴,天下皆知是一场鸿门宴。若卢啸云胜了,你自有机会复仇,何必在尘埃尚未落定之前到我这儿来。”
梅夫人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大司马若胜,渝州和荆州的军队却不会服他,没有景将军,还有沈怀英和许望清,届时南边反而陷入内乱之中,长安得以喘息,我的仇便报不了了。”
许妙愉扬眉道:“这么说来,你身为卢啸云的妾室,反倒希望景珩是最后的赢家了。”
“的确如此。”梅夫人爽快地承认了,“许小姐今日进城来也看见了,不光是我,天下还有这么多人,都期盼着有人能结束这个乱世。其实早在数日之前,我已经辗转托人为景将军送去消息,告诉了他陛下和大司马在今日的种种布置,原以为能劝阻景将军前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听着她的直言不讳,许妙愉一时竟陷入了恍惚之中,她曾经见过战争之后疮痍凋敝的街市,也见过众多流离失所的人们。
她能感受到他们的苦痛,更愿意慷慨解囊相助,但似乎从未想过,他们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么。
眼前忽然出现了码头上那一双双眼睛,在好奇之外,忽然又涌现了别的情绪,那是……期盼。
许妙愉闭了闭眼睛,姣好面容上的笑意或是自得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她看着梅夫人,眼神纯粹而坚定,“我相信他的判断,更相信你的愿望还有许多人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
梅夫人也看着她,有些疑虑,有些犹豫,直到此刻,终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没有算计,也没有隐瞒,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微风吹拂着树叶沙沙作响,两人一起沉寂了下来。
过了半晌,梅夫人又说回了颜姑身上,这一次,言简意赅了许多。
“许小姐,或许你不信,但我并没有打算将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她疯起来时说的话太过惊骇,不能让人听见,才多用了些令人镇定的药。”
颜姑能说什么,让梅夫人也觉得惊骇,许妙愉仔细一想,梅夫人知道她与景珩七年前的纠葛,肯定不会是这件,那就只能是——盼儿。
许妙愉看向颜姑,她现在究竟算疯子还是傻子呢?但似乎如今的样子,却是她难得的平静,如果有的选,她是会选清醒的痛苦还是无知的快乐?
“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