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密林(二)
沈丽予走得发困,直打哈欠。
刚才山洞那群人还会不会追来呢?他们说良田被占,是农户吗?她这样问柴英。
柴英原先也是极困,眼皮耷拉,一听沈丽予说话,顷刻变得精神,想了想,道:“应该是一群农户。我来时路上,偶尔也听闻几个地方有农民起义。一些乡吏伙同当地豪族,骗走了农田,但朝廷均田制下对农户的税收不减。无田无钱,除了活活饿死,就只能起义。”
沈丽予疑惑道:“这些事,我也有听闻。可刚才那些人,为什么会聚集在那密林的一个山洞里?在家乡就地起义,不是更便捷,也能聚集其他苦主吗?”
柴英摇头,道:“未必。起义需一些时日来准备,村中人多口杂,容易走漏风声。给当地的豪族与乡吏知道的话,他们未免让起义之事闹大,可能会挑拨离间,先拉拢其中一波心志不定的农户,还以部分田地。如此下来,剩余的农户就被迫躲起来谋划了。”
他竟然知道得这么详细,沈丽予想着,回头看了看柴英。他衣着不凡,仪容有度,虽对着伤心事有些爱哭,但大多时候都镇定自持,遇事有想法,大概是某个富贵人家里养大的小郎君吧。
“怎么了?”柴英感受到她的目光,问道:“我说的也许不对,只是就所见所闻作一些自己的猜想。”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沈丽予刚才一直在柴英前面走,现在换到他身侧了,一边走一边猜道:“这些农户伐木,应该也是用来制作兵器。”
她想着,那些木本就卖不了多少钱,那就是砍来做原料,可用在矛枪、箭和刀上,加上再用不着的锄头、铲子拿去冶炼,就有可用的武器了。“……他们在夜里砍去大量的树,准备得充分。藏得这样深,可能会生出大祸端。”
“这样的起义,日后不知大瑞还有多少……”柴英慨感良多,握紧拳头,道:“等我长大成为将军,定要助陛下整顿朝局,激浊扬清,祛恶除奸,还大瑞百姓安宁!”
沈丽予虽志在远方,向外弘扬物华天宝的大瑞国,可她也是将门之后,对小小年纪的柴英拥有这样的家国壮志顿感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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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天边慢慢变亮了。
沈丽予和柴英走了整整一夜。
突然,一轮红日从远处的矮山树林上缓缓爬起。随着两只河鹭一飞而过,沈丽予回头望向身后的长河,发现那轮浅白的月却仍高挂在那片密林的上空。
一边是日,一边是月,在同一片天地间交晖。
沈丽予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仰着头,想将这天际的日与月都收入眼中。
“丽予!”
须臾,她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沈丽予将目光收回时,柴英好像本来在看什么怕被发现了似的,一下低头,脸又别到了另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一声又一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沈丽予四周看,发现有几个人从远处小坡后拐进了这边河岸。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那一瞬,仿佛和暖融融的日光晒入了心底。
眼中一热,沈丽予立即向母亲那边奔去,投入那温暖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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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昨日晚间归来,发现女儿不见后,心急如焚。
她不愿坐着干等那焦头烂额的沈清嵘和林家亲属把女儿找回来,于是自己拉着几个家仆,也在外面找了一夜。
她起初也想钻进那林子,被身旁的人拉住、劝住,只能沿着林子外的易河边上找。
此刻,林丽嗓子有些哑了,说不出什么话,虽然她本来就不忍心骂女儿,心想一个十岁小儿在荒郊野外度过了一整夜,衣裙发髻里还有残枝落叶,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现在林丽只想紧紧地抱住女儿。
沈丽予被母亲箍得紧实,有些透不过气,但还是抬手顺了顺母亲的背,软软柔柔地安慰起了着急的亲人。
林丽突然发现女儿身后还跟来了一个没见过的男孩。等自己望过去时,男孩还恭敬地行了个礼,从他头髻上同样掉落了一些残枝落叶。
沈丽予这时转身,和母亲介绍男孩叫柴英,他与家人走散,后来和她在那片密林里走了一晚才走出来。
林家那几个家仆接连惊呼,交头接耳——“居然进了那林子?”“还活着出来了?”“那里不是说有吃人的妖怪吗?”“隔壁村几个小童走进去,被发现时可都死了呐!”
沈丽予听见那可怕的字,与柴英对视了一眼,颈背发凉。
林丽站起身,几个家仆也不说了。她牵着沈丽予的手,又过去拉着柴英的手,将两个孩子带回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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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推开林宅大门,林丽就看见沈清嵘眼底发黑,整个人看起来乱糟糟的,疲惫不已,一直在前堂来回踱步。
周围的林家亲属们也一夜未合眼,都在等消息。他们一看到林丽带着女儿走进来,顿时都松了口气。
沈清嵘反应更激动,先是飞奔过来打量着妻子有没有事,然后一把蹲下去,抓住女儿的两条小手臂,几乎是不顾颜面地哭喊出来的几句,什么小祖宗不听话乱跑,什么要急死全家人,什么回去就把小崽子关起来。
林丽拍拍丈夫,道:“差不多得了。快让女儿进去梳洗一番吧。丽予这次顽皮,牵来了一个孩子,你看能不能送他回去。”
听妻子讲了个大概,沈清嵘没有说话,两手撑在腰间,上下打量着这个和女儿在林中走了一整夜的小郎君。
柴英先是左顾右盼地看着沈丽予被家里人带进去,然后笔直站着院中,乖巧地等这里哪个好心的大人将他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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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了情况,跑了趟县令衙门,又问了楮敦附近的乡县地况,沈清嵘拉来一匹马,准备带柴英回去找家人。
这时,沈丽予洗干净了脸,重新梳了发髻,吃了点东西,听表弟跑来说,她带回的小郎君要走了,立马从房里跑出来与柴英道别。
沈清嵘只好又将柴英从马背上抱下来,让两个孩子说会儿话。诶哟,他的女儿怎么见着不是自家的活物都这么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沈丽予满心期待地道:“我在新州也有一个家,你记得来找我呀!”
柴英用力地点着头。
沈清嵘原本想点点两个孩子,这约着见面要讲清楚家宅住处,是新州皇城二街的沈府,可他又别扭地不愿女儿过早去见好看的小郎君,就把头别过去,没开口。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沈丽予将背在身后的手递出来,把她出来时抓的一把果干放在柴英的手里,冲小郎君笑了笑,道:“路上吃。你家人一定心急找你了,别饿着回去。”
柴英早就在林家被塞了一顿香鸭肉、小米粥和甜汤,根本不饿,可他还是腼腆地收下了沈丽予特意给他拿的果干,对沈丽予重复道:“等我回新州,一定去找你!”
沈清嵘把小柴英抱上马背,拉着人走了。
柴英回头了好几次,见沈丽予笑着对他招手送别,见她转身回去,又见她进林宅关上了门。他抓起一条果干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好甜,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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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坐在林丽腿上,抱着母亲,说起昨晚在林中的遭遇。
林丽听着不妙,那么大的林子,居然藏着一群意图造反的人。那些年传的林子有怪物妖魔的故事,八成也是那些人放出去的消息。她叮嘱女儿不要再和其他人说起此事,等沈清嵘回来,再将此事告知楮敦县令。
沈丽予被母亲喊去洗浴,换一身干净衣裙。她走到门边,大叫一声道:“外祖母的木鸦!不见了一只!”
那对木鸦本就是外祖父母的定情物赠予她,她没有好好珍藏,还带在身上到处乱跑,如今不知如何还弄不见了一只。沈丽予在林宅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愧疚无比,还想回去那密林里找,被拦下后,又不断地向外祖父母致歉。
人总不会比不过物件,那对木鸦已然送出,林德进和虞氏并没有责怪外孙女。
可孩子年纪浅,心眼儿实,不停地哭,嘴里声声致歉不停。虞氏便宽慰道:“三娘子,这对木鸦既是你的,那只现在虽走丢了,可日后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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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嵘夜晚归来时,见女儿是哭累了才刚睡下。
林丽为丈夫解下披风,宽下外衣,先是告知了那群意图谋反的人。
沈清嵘反倒没有惊讶,像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道:“送柴英回去的路上,路经楮敦衙门,他就说要进去找林县令了。我晚间才回到,也是因为如此,中途耽搁了一阵。”
林丽听沈清嵘说,柴英竟记住了大半入密林的路,将衙门的人带到了山洞。县令的人收缴了半制成的兵械和被砍伐的林木,凭着一些线索,抓住了两三个人,就回来交差了。
“那个林县令,怕是这件事之后就要升官了。”沈清嵘忆起那县令听见有人造反,先是吓得面色铁青又腿软,后来听到是一群农户造反,立即精神抖擞,喊人来抓。
林丽轻叹了一声,心想,那些农户都是被逼急了的苦命人呐,被抓的、被没抓的,都可能是苦日子等在前头。
沈清嵘坐下来,吃着桌上留给他的晚膳,对林丽道:“那小柴英,如果将来成了将军,可会是一位名将。”
林丽并未理会,心事重重,想着自己大约是上年纪了,一会儿忧心家乡出了这种造反的事,日后会否变得不安宁,一会儿想起女儿走了一晚又哭了许久,会否伤身。还有这里那里,烦扰事多。
沈清嵘吃了一半,见无回应,立即停下,已经忧心起自己讲错了话,惹林丽想起往事。他其实并没有想要一个儿子的任何意思,倒是今日的事,令他觉得日后若有柴英这样的女婿,似乎还不错。而且如果女儿和这柴英真心相许,日后亦会是如他与林丽这般成为一对美眷。
打住,打住,他觉得自己还是想多了。
沈清嵘站起身,从背后抱住了林丽,问妻子怎么了。
林丽转身面对他,道:“你怎么不吃了?”
沈清嵘又问了一遍她在想什么。
林丽遂去拿来一封信,那是帝都急驿,午间送到林宅的信,催促沈清嵘回去。信上没说有何大事、急事,但如果真的是大事、急事,自然也不会在一封轻飘飘的信里说出来。
沈清嵘知晓那信里的盖印,来自他帐下副将的私印。
他望了眼林丽,轻抚着她柔软的面庞,可他知道这样绝不可能停止她的忧虑。
将士总是要远行,去守卫家国的。
翌日,沈林二人告别林家,带上沈丽予与沈兰心,赶回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