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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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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军候府中的后厨里已经有十余人在忙了,炊烟之下是清脆整齐的切菜声,一张八人座长木桌上堆满了祭祀要用的贡品。老媪阿蓬举着一把蒲扇,着急忙坏似的,给自己扇了又扇,坐在后厨门口,指东指西,吩咐所有人做事都麻利些。

今日是沈句荣老将军的忌辰。

从卯时起,沈家所有亲眷均需去祠堂祭拜,行跪礼,听道人诵经至午时,可歇息一个时辰,而后又是焚香跪礼,燔烧纸钱。

王檀同在祠堂,却跪得膝盖发胀。他本来不用做这些,但姨家公待自己很好。因而每年忌辰,王檀一个外姓子弟仍会来行礼。

他没忍住动了动腿,又瞥了眼祠堂内所有人,都是举止虔诚,严守祭礼,没有表露出半分怠慢。

就连跪在自己旁边的小表妹,膝盖仿佛是铁冶的,一动不动,比他能忍。

好不容易撑到忌辰仪典结束,王檀立即让人扶着往他在军侯府的寝居走去,好让自己快断掉的双腿休息一阵儿,晚膳亦不准备吃,让人热在后厨的锅里,谁都别来搅扰。

·

上个月沈清流柳回老家收账,忌辰之前的几日才回到,于是今夜的军侯府里,便是久违的一家团圆。

吃着说着,闲话家常,一直无视发生。可快要住筷时,聂霓裳突然开口,讲起了皇城里近日来有个颇为难听的谣言,说是夜里一男一女,在街尾那棵大榕树下醉倒了,搂搂抱抱,亲昵非常,不成体统。

沈丽予霎时冒出一身冷汗。那日出去的事,父母都不知道。母亲病愈未有几日,她可听不得传谣里说自己女儿不曾做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快讲完了,聂霓裳放下手中的碗筷,道:“柳影花阴,不知检点。”

秦氏不以为意,随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可听人家说,那女子,是从我们沈府走出去的娘子。”

这时,沈丽予觉得,好像整间屋内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实则,屋内大多的人都是蒙然不懂的,都在心里猜,究竟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人,出去做了这种私会情郎的事,被人瞧见,还被人传开了。

“所以你知道是谁?”秦氏又问。

聂霓裳那即将奸计得逞的喜色跃于脸上,道:“那就要问问丽予了。”

原本大宅中这种妯娌刁难的日常琐事,在话本里都是写的家中长辈或各房郎君从中作调和,沈府也不例外。林丽性格温和,是连吵架都骂不出几句狠话的一个人。军侯府的人都知道——单个她向来斗不过那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的聂霓裳。

不过这次,听见别人要往自己女儿头上泼出这样的脏水,林丽立即将手里的碗筷重重一放,疾言厉色地道:“姒妇,你这样胡言乱语,不怕毁了闺中女子的名声吗?”

“娣妇,你怎么知我不是在说真话?那几日宋娘子也在,外面突然来了一位郎君,和她们说了几句,之后丽予就跟出去了。我的侍女可都瞧见了。”

“出去就出去,大瑞没有规限任何女子不得外出,难道出去了就一定是去与人私会了吗?姒妇你可曾亲眼看见丽予在街尾与男子私会啦?”沈清嵘也不甘示弱,几句话一下逼回去。

聂霓裳片刻无言。

沈清嵘又道:“既然姒妇未亲眼所见,就不应该随意听信外面传来的对自家侄女的谣言。”

而他的老好人大哥不愿意看着好好一顿饭,一家人又吵起来了,连声道:“好了,好了,吃饭吧,和和气气地吃饭多好呀。”

聂霓裳把沈清池挥来摆去的手按下来,对沈丽予道:“既是谣言,那丽予你说说,那日傍晚,你与另两人出府以后,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我——”沈丽予嗫嚅道:“我,去了……我在府中待得太久,就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聂霓裳咄咄逼人道:“可你出去以后,又将另两人遣回府,还要了一辆马车,难道你当时是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散心?而既是走路散心,又何须马车呢?”

“我——”沈丽予这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其实认为自己做的事光明磊落,根本不怕告诉家人真相,然而最后却传出了这样难听的谣言,再说什么都只会越抹越黑。”

聂霓裳压根没打算放过她,再道:“我可问过了,马车从街尾的酒肆旁出发,一路行至柴府,将一位喝得酩酊大醉的柴校尉抬入府中。那位郎君,想必就是谣言中那名男子了吧。”

沈丽予渐渐地低下了头。

“我的好侄女,难不成你将入夜时到外面散步,刚巧捡了一个醉酒的小郎君,还大发好心,把人送回家了?”说罢,聂霓裳得意地瞥了眼了秦氏,心道,看看,这就是她偏心的君姑惯出来的乖孙女,品行低劣,一点都比不过沈兰心。

秦氏却稳如泰山,丝毫不为所动,道:“你说完了没有?”

聂霓裳不用想都知道,这又是要偏帮二房,维护她秦氏的颜面,反正目的已然达到,就让他们慢慢“审”吧。

于是她站起来,不回话,只行了个礼,再踢了一脚沈清池,让他和自己一起离席,临走前又瞪了眼沈兰心,让女儿跟着一起回房。

每回聂霓裳发难,都让沈兰心觉得很难堪。她与堂妹一向相处融洽,就如同亲姊妹;而叔父、叔母待她一向和蔼可亲,有什么好东西还会多带给她一份。可自己的母亲却总是处处刁难二房的人,使得她夹在中间,两头不好做人。

离席之前,沈兰心伸手摁了摁堂妹的小手,细声道:“今日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你为人,你定然不会做任何逾越礼俗之事。”

沈丽予挤出一点笑容,对堂姊点了点头。

桌上一大锅未喝完的牛肉汤凉透了,黄白的油脂凝结在汤面,和青白的葱花挤在一处,特别倒胃口。沈丽予望着那锅平日里自己最爱喝的牛肉汤,半口都没尝到,觉得可惜极了。

秦氏向屋内所有的仆人吩咐道:“今日这屋里讲的事,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传扬出去,听见了没有?”随后让他们全都退下。

·

大门一关,沈丽予即刻跪在了三个长辈面前致歉,讲清了那晚发生了的事。

奇怪,那三位长辈怎么都不说话了?

难道自己真是做了什么不堪入目、难以入耳的事吗?可她只说到了自己去找过柴英,与他独处了一小会儿而已。

秦氏叹了一口气,终于先开口道:“丽予,你告诉祖母,你可是喜欢这个,这个……”

沈清嵘接过老母的话,道:“柴英,柴英。”

“对,你可喜欢柴英?”秦氏继续问孙女。

“我,”沈丽予看了眼母亲的神色,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接着道:“我与柴英,不合适的。”

林丽关切地问道:“为何这样说?”

终于到了要告诉所有人的时候了。沈丽予双手握成小拳,跪直了,郑重地道:“因为我要去西域!”

她发觉自己喊出这样的话时,整间屋显得那样大,那样空,回荡她的声音。

沈林夫妇必然知道女儿此话从何而来。当年林家那位远赴西域行商的表兄回来时,他们一家三口都在林宅里。女儿听见那些异域见闻时,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心神向往,溢于言表,加上这些年,女儿所读所学所练,持之以恒,孜孜不倦。她的所有努力,沈林二人皆看在眼里,就等女儿哪天开口。

可秦氏不知道。她秦思长在世家贵族,嫁在世家贵族,除了偶尔去几次两边各在外乡的老家,基本不会离开过帝都,更不要说去什么西域。那种地方于她而言,便只有戈壁大漠,黄沙漫天,寸草不生,到处充满危险,全是贫瘠且蛮荒的印象。所以当她听见孙女这话,心中全是抵触与不解,只觉得孩子在说疯话。

秦氏蹙眉,沉着声问道:“你要如何去西域?”

沈丽予道:”马匹、骆驼与步行。从新州出发,过秦州、兰州、凉州、瓜州等七城,再向西行达沙洲悬泉驿,停顿修整,出关口去西州四镇。”

沈清嵘轻咳一声,半考半问道:“路长万里,你如何认路?”

沈丽予道:“去过西域的汉人或来自安西四镇的胡人聘作向导。西域记等有关书册中有详细路径和图纸。我自己有手记一份,表舅舅第二次回来时,也给了我一份。”

林丽饮下一口茶,问道:“你如何保护自己?遇到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危险已算其次,大漠孤远,你怎样备足粮草和水源?”

沈丽予道:“易装出行,带刀配剑,勤练武学,都是基本功。每过一城,统算物资与路程,同时妥善保存食物,以备足粮草和水囊。如果遇到意外,置身荒漠,那便看草。沙蒿、沙竹、红柳、甘苇、水存草之下都能挖出水源。”

见孙女一字一句,对答如流,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秦氏慌了,道:“你,你这样去一次西域再回来,要多久?”

“三年,至多五年。”沈丽予伸出小手,对祖母张开五根手指。

“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父亲如果行军打仗去了,家中就留我与你母亲两个人。你作为晚辈要出远门,去五年之久,你难道放心得下家里人?”秦氏反问。

“祖母与父母身体康健,而且沈氏宗亲都在皇城附近住下,时常登门探望家人。信驿与来往的商队可以为我与家人通信,也能知晓新州的消息。”沈丽予说完,忽然给长辈磕头,道:“西域是我心之所想,准备已久,五年为期,还望长辈成全。”

沈林二人不作答,同时望向坐在中间无奈的老人家。秦氏揉了揉额边,沉默了一会儿,道:“丽予,你可知晓,大瑞从未有过女子赴西域远行?”

沈丽予抬头,直立腰板,道:“若从未有女子去过西域,那为何我不能是第一个?”

沈清嵘一拍腿,高声道:“说得好!”

林丽看着女儿坚毅无比的神情,心中大喜。女儿年纪虽浅,已有鸿鹄之志,心存天高地远,没有辜负她的多年期许。

秦氏斜眼瞪了下跟着胡闹的儿子,眉间已是愁云密布,声音更加低沉了,道:“你究竟为何要去那种地方?西域之地,多年战乱,安宁初定,胡汉共存,鱼龙混杂,商贾狡黠,有什么值得你冒着危险过去?“

沈丽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祖母,您可曾见过汹涌东流、日下生烟的大河大江?可曾见过一望无际、繁星满天的深邃黑夜?可曾见过白雪覆顶、耸入云端的山脉高峰?”

没等祖母回答,她自答道:“我没有见过。我生在皇城,就算去楮敦,去其他城县,都只见平原山陵,目之所及皆是汉人土地。我想去看遥远的西边,想去看历史变迁,想去看士兵如何屯田畜牧、开荒拓土,想去看异域风土和人情。”

秦氏还想插话,沈丽予又道:“像祖父这样的将军,为大瑞子民打下万里疆域。如果因为危险,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始终不曾去看一眼的话,岂不可惜?我不甘心只守于一隅,安然度日作罢余生。”

“祖母并非完全不让你去,”沈林夫妇也没有想到,秦氏还有后招,只听老人继续道:“可你不用一个人去,可以两个人同去啊!”

怎么又绕回来了?

沈丽予一噎,不知道该说什么答话。

秦氏追问道:“你不也是喜欢柴英吗?我怎么听你父亲说,那日在山林遇见匪贼时,你和那个年轻人,可是熟络得很!”

沈丽予低着头,不想给被人知晓自己的心思,道:“祖母,我说过的,我与柴英,并不合适。”

秦氏一针见血地道:“怎样不合适?你志在西域,你问过他,说不想去吗?”

·

忽地,沈丽予身后的门被一下推开。柴英正站在门外,心急地地道:“我想去!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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