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
沈丽予和握瑜在后院整理行装。
“阿姊,我和你去吧。”林杰提着一个布包跑到沈丽予面前。
“严清今天会带你去熟悉下书坊和印坊。你留在这里学一下。”沈丽予把他的布包推回去。“你长大了,林家祖业的东西也应该开始一点点学起来了,以后才更好上手。”
林杰拉着沈丽予的手袖,好像一个孩子在哀求大人一样,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学的。但这一次,就让我和阿姊你一起回去吧!我很久没回家了,我也想去回楮敦看看。阿姊,你让我跟着你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你不放心什么?她身边握瑜大哥一个抵十个,你跟上去的话,他还要看着你,多麻烦!”严清从他们身后走来,一脸严肃地道:“我看,你就是怕我吧?”
林杰低着头,不敢看严清的脸,嗫嚅道:“没——没有,严清阿姊,我真的没有。”
沈丽予笑着点完所有行李,转身道:“好啦,你们也该出发了,握瑜在书坊等你们了。”她向严清身旁走去,小声道:“贾生那边,你明日也去看一眼,我有些担心他。”
“嗯。”严清又靠近了些,问道:“你怎么突然就要回楮敦?”
沈丽予见林杰在场,笑道:“没有,没有,我要回去采买一些纸墨。选材是大事,我亲自去才好谈价钱。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如果有急事的话,你记得去找郭府。我和玉栀打过招呼了。”
严清只能暗暗担心。那个楮敦住着好些好事的人,曾经把逃出的林家人又送往官府的。如果让这些人再认出沈丽予,哪里会放过活捉“逆犯”、向官府领赏的机会?
反正从来都阻止不了沈丽予去做任何事,这次有握瑜陪着去,应该问题不大。严清应了一声,再转向林杰,道:“走吧,我的好弟弟,该去书坊了。”她故意将语气加重,声音变沉,想吓唬吓唬这小林杰。
沈丽予对小表弟招了招手,随着握瑜喝了一声,驾车前行,两人一同离开了这座宅子。
·
回楮敦的路,沈丽予已十分熟悉。从新州出来,向东翻过一条浅溪,两座小山,往偏东南向走,统共路过三城一县,见到易河的支流、田野与依偎在黑山下的白墙矮屋,就到楮敦了。
这一路,官驿、村落、小摊全都换了人,变了样。
“三娘子觉得,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握瑜在车外问沈丽予。
沈丽予靠在车厢的一边,微微撩开车帘,望着外面,道:“变好了,哈——至少不会走路走着就摔在泥水里。”
见握瑜不应她的话,沈丽予又道:“我想了想,你好像是第二次走这条路?”
“是的,以往多是兄长陪三娘子回楮敦。”握瑜这才出了声。
沈丽予道:“这次换成你陪我回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握瑜笑道:“三娘子如果不想说,我不会问的。”
“我发现,怀瑾好像喜欢阿清!” 沈丽予把另一边车门往外推开一点点,推出一条缝隙,想看握瑜的反应。
握瑜扬了一下鞭子,车速稍稍加快了一些,道:“我知道。”
沈丽予道:“所以我特地给他们留了机会。我希望我们回去之前,怀瑾已经和阿清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握瑜却道:“兄长应该不会的。”
沈丽予惊道:“为什么?”
握瑜的脸上露出了苦笑,道:“三娘子,你知道的,以我们兄弟二人的身世,兄长怎么可以耽误严清妹妹呢?”
如果换做其他人,沈丽予一定会立即反驳,但对握瑜,她没有这样做,道:“握瑜啊,心悦于一人,并不是只有成全。不妨告诉你的兄长,先把心中的话说出口,别等来不及时再去后悔。至于如何选择,阿清这人活得通透,自己可以拿主意的。” 说完,她把手伸出去,拍了握瑜一掌,这一下,把人吓得顿了顿,再道:“你也是!知道吗?”
握瑜嘴角微扬,道:“将军也和我们说过差不多的话。”
沈丽予的背向后靠在坐垫旁,若有所思地道:“是吗?”
握瑜又道:“是呢。所以,三娘子,你现在有这样的人了吗?”
沈丽予瞥了眼车外,忽而叫道:“诶,诶——过了,过了,转回去吧。”
握瑜回头望了眼,沈丽予适才指得地方是一个茶肆。
·
茶肆很大,有二层。前面供行人路过歇息,后面供马匹食粮草。
这家店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今天只见到那个下巴上有一颗大黑痣的男老板。听他的老顾客问,老板就说妻子病了,最近很少出来,茶肆现在由他自己撑着,薄利请不起帮工,因而他一个人忙进忙出。好些坐下的客人要的包点和茶水许久都没拿过来,茶肆里抱怨声一时一阵。
沈丽予身上挂着披风,坐到了角落,背对茶肆内的其余客人。握瑜过去帮了那老板一阵儿,再把二人要的吃食与茶水拿回来。
蓦然,她听见了一阵笛声,从茶肆后面的马厩里传出来。那曲调悠扬哀戚,穿透人心,引得茶肆里一些心生好奇的客人四处张望,想找出那位好像特别悲伤的吹笛者。
沈丽予早就听出来了,放下茶杯立即就跑出去,想到马厩那处去寻人。
可惜她又是太迟了。
沈丽予一进到马厩里,笛声便戛然而止。
不远处有个人一身黑衣,敏捷地翻上一匹棕马,往她来的方向疾驰离去。
握瑜追上来,站在她身后,同时察看四周的情况,马厩里只有这里二人,与马匹嘶叫或进食的声响,并无异常。“三娘子,怎么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沈丽予这般回答握瑜,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失落。
沈丽予离开茶肆前,让握瑜付给老板银钱,并悄悄给他塞了一块黄金,道是让他给夫人治病用的。
那老板眼睛红了,没再拒绝,攥紧那块黄金,又是鞠躬又是道谢,望向远处正在上驴车的那个蓝衣身影,总觉得十分熟悉,就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
沈丽予坐会车内,帘子盖得严严实实,车厢外说楮敦话的人越来越多了。
差不多时候了,她睁开眼,身子后仰,微微撩起车帘,从狭窄的缝隙间望出去,就是林宅大门。
那扇紧闭的黑色木门上,黑字红印的白色封条仍贴在上面。
不像其他宅墙边上还会摆着一些果贩、菜贩与禽贩,林宅这边空空荡荡,那两联封条把大家吓得不敢靠近。
沈丽予每次回来,途经此地,都只能这样躲在车里看外祖父母的家。怀瑾大概嘱咐过握瑜行经此地需行得慢些,让她看看林家,因而握瑜特意绕了路,好让她看得久些。然而如此,就要听见一些避之不及的闲言碎语。
“……怎么不用这块地方?”
“这间宅子晦气!”
“哦,犯事那家人!呸,晦气!”
“你就是个卖枇杷的,晦气个甚?你不认识他们,这家人善良得很,还有一个将军女婿,怎么突然就谋逆了了?我看啊——怕不是桩冤案!”
“我也觉得是冤案,隔壁两条村,也有这样的事!”
“隔壁村的人是真犯事了啊!都搜出农具改成的兵刃了,不是嘛?”
“老林家十几口人,都被斩首了,那血流满地啊,这要是冤枉他们的,怕是难以安息,要变成厉鬼咯!”
“诶别说了,瘆得慌,快些走!”
尽管握瑜把缰绳甩得快,但驴却不听使唤,走得越来越慢。他坐在外面咳得大声,可惜拦不住别人说闲话的欲望,是怎样都盖不住那些听烂了的话传入车厢内的。
其实,沈丽予听见或听不见,心中的恨都只增不减。
腥血滔天,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日在刑台的惨状。
就算再难听的话,就算再难走的路,都不可能阻止的了她。
·
驴车穿过楮敦县城,继续向前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幽僻之地,那周围种了好些果树,深绿叶间露出金橙橙的、个头饱满的果子。
这里距离楮敦还有三里路,只有一户人家,家主名为林愿。
这幢两院八室的百年宅子是从他的祖上留下来的,听闻是由前朝皇帝赏赐的,院中还给这家人留了一块精心雕刻、匠工了得的大幅石莲。宅子从外面看来十分老旧,可砖瓦白墙依旧坚实牢固、风雨不倒,和里面住着的人家简直是一样的脾性。
握瑜敲门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见到沈丽予和握瑜,高兴地把人都领进门去。
沈丽予道:“阿叔,之前拜托您照顾的那个人,在这里过得可好?”
林愿道:“挺好的,干活很快,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沈丽予突然行礼,道:“还是要多谢阿叔肯收留他。”
林愿道:“哎哟,这点小事,你谢我作甚?你的印坊这些年给我纸愿斋揽了多少生意,以前——还有你的外祖父母。若不是你们家,我们也不会撑到现在。”
沈丽予道:“您是我的长辈,也是前辈,还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这些事都是晚辈该做的。”
林愿不好意思道:“噢哟,你这孩子,难得回来一次,老这么客气做什么?快进来坐吧。”他把沈丽予和握瑜往屋里带,又问道:“我们这次用沅花和藤皮做了一种新的纸,很适合那位钱大家的书,我带你去看!”
沈丽予没等他说完,拉住了激动的林愿,道:“阿叔,我信得过您。纸的事,让子渊兄长带握瑜去看吧。我这次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想问一问您。”
林愿觉得奇怪,便吩咐跟来的儿子带握瑜到后院看纸,和沈丽予在前堂坐下说话,道:“怎么了?”
沈丽予细声道:“您还记得——赵衷赵县令吗?”
林愿气愤地拍了一掌自己的大腿,道:“诶!那个东西,就是烂在田里,我都认得出那张歪脸。他之后不是升官了吗?”
沈丽予道:“他当年在楮敦做县令时,和聂家走得近么?您可还记得吗?”
林愿回忆道:“聂家?那家老头子一直觉得祖上有皇亲,总是狗眼看人低的,怎么会看得上当时的小县令?”
沈丽予微微点头。她回忆起聂氏心高气傲的样子,真会如她猜想的那般——选择与面丑心恶的赵衷勾结吗?沈丽予从没见过沈霁和赵衷的真实相貌,凭他们的面相上都有鼻歪这一点,想把聂霓裳与赵衷联系在一起,似乎又猜过了头。
林愿还在气呼呼地骂人,道:“聂家的家风向来如此,只讲门当户对,只想攀龙附凤。当年把聂老头把女儿嫁到沈老将军家时,得瑟得不行,在村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炮竹挂鞭,可把人熏死了!那家人与楮敦县令最可能的关系,只有前几年聂家儿子那小废物,混来了一个县丞的小官当当了吧。”
沈丽予听着听着,只觉心中微弱的火光好像正在一点点地熄灭。
·
须臾,堂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女声,道:“你懂什么?自己院子养的猫生了四胎崽都不知道的人!”
沈丽予向门外看去,原来是林愿阿叔的母亲文氏。这位老者已入古稀,仍面色透红,声音洪亮。平日里说一不二,在楮敦颇有威望,为乡民决断过许多家事、杂事。
当年文氏有心为林丽与林愿说媒,不过林愿早有心上人,这事就没成。而现在,到了小辈身上,文氏又开始撺掇让小孙子与沈丽予结亲,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沈丽予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文氏一直坚信林家的冤案终会迎来真相大白那一日,觉得应赶紧为小孙子觅得佳人良缘。这些事本来琐碎得很,令人哭笑不得,却让沈丽予觉得心中暖意融融。
只见文氏步伐迅敏,一步跨入了前堂,对沈丽予笑道:“你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不等沈丽予回话,林愿埋怨道:“人家三娘子就是来找我谈话的,找母亲您做什么?”
沈丽予微微低头,用袖子捂了捂笑,听那对年长又可爱的母子吵吵闹闹了一阵,终于讲回了赵衷与聂家的事。
文氏坐在沈丽予旁边,回忆道:“那个赵县令,刚来的时候,就托我说过媒,让我为他去聂家纳采。我走进那县衙一瞧,哎哟!那张脸可真是让人看不顺眼。其实吧,相貌天生,长得不够好看也不是罪过。可赵衷这个人哟,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心术不正、邪魔妖道的样子。我看人不会错的,果不其然吧,后来整出那些个糟心事!”
老人家越说,眉头越发紧皱,道:“我一开始想劝劝他,别去聂家受气。那家主整日幻想儿女能为他光耀门楣,不可能会看得上这县里任何一个人的。可赵衷却说,自己祖上与人家有婚约。我心想这人应来头不小,日后也许还是要上去的,便答应下来了。没想到,聂家的老头子目光短浅,愣是把我们赶出去了。”
沈丽予问道:“当时聂家只有一女一子,对吧?”
文氏道:“对啊!你那个伯母聂霓裳,当时也在,嘴上拿赵衷嫌弃了一番,就进去了,何其无礼!我也不想再受那气,回去和赵县令交完差就赶紧回家了。我临出那县衙后院时,还听见后堂传来一些砸东西的声响,想来那人定对这件事发怒了。没过多久,赵衷就娶了其他女子,生了一个男娃娃。老天哟,这娃娃生下来又是鼻歪嘴斜的角儿!”
听到这里,沈丽予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人心深浅,不外乎欲求不满,越是得不到,往往越想要。
文氏见沈丽予若有所思,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问道:“丽予,你不会是怀疑,林家的冤案,和赵衷、聂家有关?”
沈丽予道:“我还未能确认。所以麻烦二位长辈为我先守住这件事,莫要告诉其他人。晚辈在此谢过二位。”说完,她站起来躬身行了一个礼。
文氏和林愿一下全站起来了,过去扶起沈丽予,让她别这样。文氏道:“丽予啊,我们都知道你和你母亲心里的苦。你真的别再谢我们了。我只希望呐,这世道仍存公义,让你早日为林家翻案!”
沈丽予点了点头。
可文氏的话显然还没完,又道:“……然后呐,赶紧嫁到我们家!”
林愿皱眉抱怨道:“噢哟,母亲您这什么癖好呀?到处与人说亲,您也不嫌累!”说罢,他拉着文氏先出去了。
·
剩下便是选材的事,沈丽予要订下自己书坊里半年的纸量,和握瑜在林愿阿叔家再留了两日。
一天,林子渊急匆匆地跑回家里,说看见聂家门前挂了两盏白灯笼。
沈丽予一惊,问道:“可说是谁离世了?”
林子渊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道:“是——沈家——沈——沈清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