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鼠
赵衷往殿后望过去,惊惧的神色从那张发黑的歪脸上一闪而过。他前些日派出去的杀手没有消息,还以为追杀程茵茵去了。结果这女子今日竟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收回了眼神,开始恶狠狠地瞪着雷钺。
而刘絮进到闲云殿后,看见赵衷的那一瞬,身上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这时,沈丽予向她走来,牵着她的手,挡在她的视线之前,道:“你不该来的。这里有我。”
刘絮勉强镇静下来,深吸几口气,道:“我要来的——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武宗往阴暗的后殿望过去,再不解地看看雷钺。
“沈娘子,这位是?”雷钺问向对面的两个娘子。
沈丽予牵着刘絮,转身面向前殿的四个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不同的。刘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如何能入宫?沈丽予的视线和其余人一样,最后落在了雷钺的身上。“回雷太傅的话,这位娘子便是程茵茵,亡者程盈盈的妹妹。”
刘絮跪在殿前,道:“皇帝陛下,民女——民女,叫,刘絮,民女叫程茵茵,我叫程茵茵,今日来这里,是要,要告发,赵县令,不,告发赵衷!”
武宗道:“起来回话吧。”
沈丽予将刘絮扶起来,始终拉着她的手。
武宗再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刘絮看着沈丽予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也逐渐定了下来,抬头道:“民女现在叫刘絮。”
武宗道:“你不是程茵茵吗?”
刘絮看向赵衷那边,与那双蛇一样的眼珠对视。八年后,这是她第一次终于敢真正地面对这个害死她全家的恶贼。“民女的确是程茵茵。因八年来一直遭人迫害,于是改随母姓,换了名字,数年来东躲西藏,今日才终于站到了日光之下,与恶人对质。”
武宗道:“你被谁迫害啊?”
“迫害我的人,就是杀害我全家的凶手,赵衷!”刘絮抬手指向赵衷,道:“只因为我阿姊撞见了赵衷与聂氏的奸情,且发现了这二人的阴谋。聂氏为了送女儿入宫为妃,和那想升官的赵衷合谋,意图诬陷他人!我的阿姊,八年前就被赵衷这个恶人活活掐死!我当时还在楮敦县衙,被我阿姊藏到了床底下,这也直接导致——我亲眼看见——看见赵衷掐死我阿姊的恶行!等我好不容易逃出了楮敦,却发现赵衷还派人将我的父母杀害!八年来,赵衷依然不肯放过我,委派杀手追查我的下落,想要取走我的性命!”
刘絮越说越激动,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捂着心口,还要继续指着赵衷那边,道:“就在前几日,我与丈夫被赵衷派来的杀手发现了行踪,他们在大街上公然行凶,而我的丈夫为了保护我,不幸被杀手刺成重伤。如果不是有人路过,将我们救了下来,赵衷恐怕早已得逞!”
程絮气郁攻心,讲到最后,已是只能曲着身子,满面涨红,痛苦地皱着眉头。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死死地瞪着那个鼻歪嘴斜的恶人。
可赵衷伪装得极好,仿佛一团棉花,任何利刃刺向他,都没能留下痕迹,令人猜不透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他的下一步又会怎么走。
刘絮见这恶人害死这么多人,听见自己的话后,丝毫不为所动,简直残忍至极,气得咬牙切齿。
雷钺听刘絮说完,附和道:“陛下,听这位程娘子的话,臣这才想起一件事来。就在几日前,臣的护卫路过一间乐坊,曾经救下一群被杀手围困的百姓,并将杀手关押起来。当时那群杀手也曾指认,是赵侍郎买通他们暗杀一位程姓的娘子。当时听见这样的话,臣完全不敢相信啊,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赵侍郎怎会做出这种歹毒的事来?如今一看,竟不知这背后竟然会牵扯出这么多旧案来。”
“从追杀程茵茵,到残害程氏一家,还有陷害林家至满门被斩,赵衷这双手献鲜血淋淋,害人无数,绝对可恨,但是——”沈丽予面向皇帝,抬手指着那个由始至终站在赵衷背后一言不发的聂霓裳,道;“还有一个人,绝不能放过!赵衷妄想伪造一桩谋逆案爬上高官位阶,因何盯上林家印坊?这是民女一直想不通的事。赵衷为何找上了邓行之?为何要定死林家的罪名?如果不是因为民女看见了一个孩子,可能我永远都猜不到这背后的关联,竟然还有民女大伯的发妻!”
听见有人攀扯到了自己的儿子,聂霓裳骤然心虚,道:“沈丽予,你莫要胡说八道!”
赵衷也忽然清了清嗓子,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听见赵衷这一声,聂氏霎时低了头,不再与沈丽予对视。
“哼,聂氏,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清楚。想想沈霁吧,他从小到大,承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外面都在传他根本不是大伯的孩子。多亏大伯教导养育,沈霁完全没有继承你们二人的歹毒心肠,而是心地纯善宽厚,就算被人轻视和辱骂,也只是把怨气吞进肚子里,待你如常。而你呢?可曾想过,当时为了一己私利犯下的种种罪孽,现在全都要压在你的孩子身上?”
聂霓裳被激得忍无可忍,道:“沈丽予,你休要在殿前胡言,我和赵大人清清白白,你说了这许多,可有证据指向我?”
沈丽予把头一歪,盯着这个无耻的人。她看着这个欺软怕硬的聂霓裳,忽地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有多怵这位伯母,这人总是在暗处观察自己的一言一行,然后鸡蛋里挑骨头,说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沈丽予为了母亲在府里的安宁,从不想与聂霓裳有过多的口角,有时甚至特地绕路,就为了躲开这个胡搅蛮缠的伯母,因为不知道她会在哪里埋伏,就等着一个机会要扑上来咬她。
但是一味的忍让,是无法换来安宁的。恶人只会以为看见了自己的软肋,狠狠地扑上来欺负她。而她已经被欺负得什么都没有了。她不像小时候那样,对这个人感到害怕。她准备好了这次要狠狠地扑回去,把恶人咬死、撕碎。
沈丽予道:“证据、证据,聂氏,你和赵衷的话怎么这么像?难不成你们私下会面,串通好了在殿前的说辞?”
聂氏发皱的脸皮已经涨得通红。
“何况,沈霁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据!他和赵衷的面相,不说十分像,也有九分似。我大伯如此深爱你,你却背弃了他,与赵衷私通。如果你当时没有生下沈霁,也许你和赵衷的丑事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可惜你为了尽快将母亲和我赶出皇城,再一次拿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和要挟。而你选择留下来了这个孩子,以致于现在东窗事发,真可谓全是你自食恶果,咎由自取!”说完,沈丽予面相皇帝,再次跪下,道:“陛下,民女今日只求能将赵衷和聂氏绳之以法,以他们的血,祭奠所有枉死冤魂!请求陛下成全,重审八年前楮敦林家的旧案,还亡者一个清白!”
还没等武宗开口,赵衷却先插话了。“你们说完了?”他的脸变得十分阴沉,依然让人看不懂那张脸背后是怎样思绪。
如此板上钉钉的人证、物证,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跪下求饶、认罪了。可这个赵衷依旧不露半点慌张和动摇,好似能猜到今日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
赵衷继续着问沈丽予的话,道:“沈娘子,你们林家是印坊,和楮敦的纸愿斋有生意往来吧。据我所知,官纸虽然昂贵,但纸商和印坊关系熟络时,偶尔拿走一些官纸留为己用,也是常有的情况。我如何知道你手中的夏季琼纸,就一定只有县衙在用呢?万一你特意回楮敦林宅里恰好寻到了这些琼纸,就为了伪造这些书信污蔑赵某呢?”
“诶——”赵衷打断沈丽予即要脱口而出的反驳,道:“沈娘子莫急着反驳,我还未说完。聂家与我们赵家有婚约,我们以前便认识了。她回乡时,偶然遇见我为发妻久病的事忧愁,心生怜悯,情到深处,遂共度一晚,由此生下了一个孩子。”
聂氏羞怒难掩,骂道:“赵衷!你说这些做什么?你难道要连我也毁了不成?”
赵衷根本不理聂霓裳,道:“这件事,赵某敢作敢当。但沈娘子以此为由,认定了就是我们合谋,要诬陷林家谋逆,简直无稽之谈。如今居然还找来了这个失心疯的娘子替你做旁证。你可知晓,这个程茵茵,早就因为她的阿姊死在我家的事,对赵某怀恨在心,变得疯癫后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如今还要与你合谋把无端罪名推到赵某的身上,着实令我感到无奈又心寒,枉费我儿待他们程家那般尽心竭力!”
沈丽予怒道:“如果不是她聂霓裳要争做外戚,你何必特意绕一条远路谋求升官?你要假造谋逆案,大可能选一条更快的路——像某些官吏那样随便抓一些人污蔑为叛党就向上交差。何故会牵扯进来如此多个刻工,为你们雕版印册,来污蔑林家印坊?”她立即又堵住赵衷的斥辩,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恰好寻来这些物证和人证及巧合,好往你身上扣罪名,你若真是那样无辜,我为何要这样做呢?”
赵衷道:“你父亲是一品军候,你作为独女,自小身份尊贵,因为母族犯下的大罪被褫夺了财富和地位,流落民间,想必吃尽了苦头。因此你对我怀恨在心,认定就是我这个审定林家谋逆案的县官害得你如此凄凉,于是这些年四处收集所谓证据,就为了洗去你身上的谋逆罪犯的名声,好恢复你养尊处优的身份!”
沈丽予又气又恨,心肺都在刺痛,道:“怎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按照你说的,那扣在林家身上的谋逆大罪,照样错漏百出!雕版可以是你收买邓行之特意伪造的,印册是你赵衷派人特制的,你为了升官发财,借这个假案一步步爬上去!凭什么我说你就无理,你说我就有理?”
“凭什么?”赵衷忽然开始冷笑,然后是大笑,狂笑,把在场的人全都吓住了。“就凭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