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变松鼠
熙平元年春,为庆新帝登基,四方来贺,皇帝设宴于凌霄殿内。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尚仪局的姑娘们铆足了劲来一展身姿。
晚宴兴浓时,宸妃请求献舞,祁昇笑眯了眼,连声应下。
卷珠帘,美人见,香逐轻梦还。
芍药姿,香兰骨,饶是巫山神女在,难博襄王带笑看。
宸妃一曲舞毕,祁昇赏了又赏,座下一群还端着架子的老臣频频摇头。
如今已经调任中书令的储佑嵩更是眉头皱得能路过的苍蝇夹断。
心里只得庆幸这位正承盛宠的宸妃娘娘的母家因为当年陆其远生前所受的风波以及那场大火,早已经是不成气候。
而一旁的唐遥妄则忍不住当众翻了个白眼,低声啐了一句,“各国使节都在这儿,她一个后妃现个什么眼?”
孟韫素轻咳了两声,“煦妃……”
唐遥妄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来晚了的季无虞猫着身子躲在后边,打算偷挪着步子跑到祁澈身边。
仓促之际,甚至打翻了旁案的杯盏。
在她尚且还没有来得及扶正时,回了个头好巧不巧,被打翻杯盏的正是祁言。
本还皱眉呢,见到是季无虞,祁言气消了大半,和他坐一桌的辜振越还同季无虞眨了眨眼。
季无虞朝他望去免不了的,便是与祁言对视。
见他眼里尽是戏谑,季无虞连礼都不敢行,赶紧转身跑走。
辜振越觉着好笑,微低了身子,以只有祁言能听见的声音,偷偷蛐蛐道:“这无虞姑娘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你啊。”
祁言不语,只白了他一眼示意其闭嘴。
因着方才实在是尴尬,季无虞刚一坐下便觉自己手心都在冒汗。
抬了头,那两人似乎还在低语些什么。
更是立马把头埋了下去。
季无虞晚间特意留了肚子,却没承想这种宴会真正动筷子的,大抵也就皇帝一个人,那些座上宾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跪坐在祁澈身后的自己。
季无虞被这害死人的空腹感勾得再不关注祁言那一块,而是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碟板栗酥。
黄灿灿的,瞧着就好好吃。
这眼神实在是太吃人,知秋姑姑都看不下去了,连连咳嗽好几声,小声提醒道:“季姑娘,收敛点你的口水。”
她的声音不大,可无奈祁言和辜振越却都是会唇语之人。
知秋这嘴皮子一动,两人便读懂了。
祁言最会装,还没太表示出来。
辜振越倒是笑得愈发大声,掩耳盗铃般凑向祁言掩饰自己的笑。
注意到的季无虞碍于礼数,没冲过去给他俩一人来一拳,极为优雅地接过祁澈背过手去给她递来的帕子。
她打开,里头恰是她方才盯着的板栗酥。
“姐姐真没白疼你。”
季无虞感激涕零地点点头,余光轻轻瞪了辜振越一眼。
藏在知秋身后隐去自己,悄悄地吃了起来。
祁言之前并不在意,此刻反而倒注意起她来了。
季无虞给自己塞了满满一嘴,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饿。
尔后又怕自己动作幅度太大,鼓起一整个腮帮子小声地嚼。
狐狸变松鼠了。
想到这的祁言却也只敢用余光一阵乱瞥,手更是不停地乱摸桌上的东西,企图分散自己注意力。
辜振越这会本还在认真看歌舞呢,祁言那只手东摸摸西摸摸地,打到了他好几次,被迫注意到了祁言的异样。
他这手,
是抽筋了吗……?
还想好心给他叫太医,却不期然瞧见他嘴角挂着的那抹笑。
这一脸春心荡漾,也不知是因为谁。
抬眼看到正在砸吧嘴的季无虞,心下了然。
“人家无虞都知道收敛自己的口水……”辜振越一脸无奈,“你能不能收敛一下自己的眼睛?”
祁言一记眼刀剐了他一眼,却又做贼心虚般往季无虞那瞥却。
只见她一脸餍足,却又一个劲地乱瞟,生怕人发现,
然后,便对上了祁言的眼睛。
各怀鬼胎的两人就这么一对视,双双愣在原地杵着。
祁言要比她稍稍冷静一点,很快回过神来,假装同辜振越说话。
看的人以为他俩是兄弟情深。
只有辜振越知道,他那嘴角的笑又怎么会是因为自己?
“别把你那副对季无虞的死样给我看。”
“你别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随即相视一笑,咬着牙对饮一杯。
酒过三巡,祁昇有些恹恹,恰巧这时,通传的太监吆喝了一嗓子,
“北辰使臣魏千律魏大人请见!”
辜振越听了这一嗓子,忍不住蹙眉,“不是此前告了假,怎么不在鸿胪寺好好休息,又跑来做什么?”
又看了看祁言,他早已不是刚才的样子,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思考北辰这边是什么意思
西氐以及一些周边小国的使节一早就侯着了,北辰方却只是遣人说使臣不舒服,国礼随后再到。
这本就令祁昇不满,此刻又忽地来了,脸色便愈发难看。
祁言无心参与这场戏,冷着眼旁观。
魏千律先是一番客套的场面话,祁昇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他又朝主位微微躬身,献上最后一份礼物。
祁昇准了。
魏千律拍了拍手,几个随从抬了东西上来,还蒙着黑布。
这般做派,众人也都生了好奇,齐望过去。
“这又是故弄玄虚些什么?”辜振越最是不屑。
可当那黑布掀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一盆花。
只是长得不伦不类了些。
花大而色白。
说是牡丹,花瓣不见圆润,褶皱感更强些,说是芍药,可芍药花色向来是少的,这样纯白的颜色,几乎从未有过的。
季无虞见着这花的模样,总觉着有些熟悉。
“不知陛下可认得此花?”魏千律有意卖关子般,反问道。
祁昇眯了眯眼,在他一旁的宸妃反倒是开口道:“一尺雪。”
魏千律拱手,“正是此花。”
祁昇微微讶异,“爱妃竟认得此花?”
“洁如羊脂,细如鹤翮,结楼吐舌,粉艳雪腴。”宸妃轻启朱唇,柔声说道,“妾身曾在书中见得此花的描写,如此看来倒是真如书中所言。”
这花是芍药异种,纵然有多稀罕,但在一国宴会上献花,却怎么着都显得有些不上台面。
季无虞眉头眉头紧皱,看向祁言,他此刻的脸色凝重,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辜振越听到“一尺雪”这名字之时,便握紧了拳头,须臾间又松开,在桌案底下抓住了祁言的手。
他再清楚不过,这花代表着什么。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祁言是万万不能冲动的那一个。
魏千律似有意拱火般,进一步解释道:“此花乃我北辰兖州之物,我朝太后最是喜爱,年年献上的一尺雪整个凤和宫都要装不下。”
凤和宫装不下的东西作为献给南楚皇帝的赠礼?
祁昇再怎么不明事理,也懂了其中的道理。
而祁言不同,
他明白北辰此举真正要恶心的到底是谁。
兖州……
朝元十一年前,南楚的兖州。
朝元十一年后,北辰的兖州。
“特此托臣送来,望博陛下以及……”魏千律稍微斜了斜身子,一拱手躬下,“摄政王爷一笑。”
“那你家太后还真是用心了。”祁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魏千律没肯作罢,“自然是了,娘娘听闻兖州最是风水好,养花也养人,王爷的生母,朝翊长公主的夫婿就是那儿出来的,真可惜王爷没在那儿生养。”
在场坐着的一大半都是上了资历的老臣,谁不知道朝翊长公主根本没有什么夫婿,所谓的摄政王的父亲……早在其尚在腹中时便被楚顺帝直接赐了死。
这般明晃晃的讽刺,只差没指着祁言的鼻子骂。
辜振越被这气得不清,撂了筷子就道:“我朝皇帝国宴,贵国太后拿盆花来敷衍,怕是只会显得北辰小气吧。”
“只要东西合心意,有什么小气不小气的呢?”
辜振越实在是被魏千律这阴阳怪气的语气给恶心得说不出来。
“一尺雪,本王倒有些印象。”祁言语气略显平淡,仿若魏千律明里暗里讽刺的不是他般。
“张岱书中所载,‘花时宴客,棚于路、彩于门、衣于壁、障于屏、缀于帘、簪于席、茵于阶者,毕用之,日费数千勿惜’……”祁言脸上仍挂着笑意,回过头去看向魏千律,“整个兖州城多到塞不下的花,献到凤和宫里去,你不如回去告诉萧姝未,别总把破烂当个宝,还眼巴巴地跑到别国来招摇。”
“不觉得有些……贻笑大方吗?”
魏千律听了祁言的这番话,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祁言却是一丝情面也没给,
“还有,本王最是不喜的,便是这些花啊草啊的,若魏大人真把它当宝……”
“那便算作回礼好了。”祁言大手一挥,只道,“赏。”
在座各位也是瞠目结舌。
把送的礼当作回礼又再送回去。
这位摄政王,未免也太猖獗了些。
祁言说完这话,又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往季无虞那瞧了眼。
如愿以偿见着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祁言心满意足地将酒杯放下了。
辜振越:……
真受不了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