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
赵家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
首当其冲的是赵得忠,哭得如丧考妣。
内务府早在年前就将赵家女儿的名登记入册,如今之计,便是他亲自去报赵溪月病势沉重,难以入宫。
可只消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袋略想一想,也知道自己的管领之位算是做到头了。
与他相比,钱氏的哭天抢地倒是真心为了女儿的身子,比一心扑在自己官运上、禽兽不如的赵得忠多了一副慈母心肠。
小九冷眼旁观这一切,只觉得荒唐至极。
她虽然曾心存愧疚,可此情此景,又何尝不是赵家人作茧自缚呢?
不过事情还没完,至少,与她所计算的好戏散场还差最后一幕。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如自己替赵溪月入宫。
赵得忠和钱氏都愣住了,尤其是钱氏,还糊着满脸的泪,扬起脸,神色中透着几分茫然,好像听不懂她的话似的。
赵得忠很快反应过来,他瞪大了双眼,脸上的横肉狂喜地抽动着,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像一条骤然得救的死鱼。
他颤抖着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对……对……你去……你……”
小九微微仰着头,嘴角弯着温柔的弧度,开口如珠落玉盘。
“我来了之后从未出过门,邻里不识、上官不知,任谁也不会想到进宫的人并不是赵家原来的女儿。”
小九心中其实是有些怕的,要强忍着才能不让声音发抖,从而显露出内心的恐惧。
眼前种种,譬如一个棋局,此招确为一步险棋。
可她一步也不能退,面前便是豺狼虎豹,若不趁着野兽落在陷阱里除之而后快,恐怕被拆骨去皮活吃了的就是自己了。
所以她不仅说,还要说得清楚明白,要赵家人明知败局已定也要把棋下完。
钱氏从小九开口时便目带震悚,因为眼前的人毫无半点平日里在她面前的怯懦卑微,反而像一个上位者,无情地睥睨赵家的狼藉,然后施舍般地赐下一杯鸩酒。
这可是欺君!她怎么敢……
这一步一步……
她在后宅的阴私算计里过了半生,忽然想通了一切,挣扎着起身冲过来要撕下小九温和的面皮。
钱氏还没碰到小九的衣袖,就被赵得忠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翻在地,登时眼冒金星,爬都爬不起来。
钱氏捂着脸,狼狈地嘶吼:“欺君!她这是把我们……赵家就要被她捏在手里了!”
小九看似神色不变,其实刚刚钱氏扑过来时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一小步,已经让她的气势陡然减弱了几分。
她一直极力克制着,可微微瑟缩的瞳仁暴露了她强撑着的波澜不惊。可惜钱氏已经状若疯癫,这眼神在她看来更像是怜悯:“母亲多虑了,我以赵家女儿的名义入宫,自然与赵家一体同心,若是我把事实说出去,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欺君之罪,也有我的一份。”
赵得忠连连点头,又听她说道:“只有一件事,便是要委屈大姐姐从此隐姓埋名,家里的人也都绝口不提才行。”
赵得忠知道其中利害,自是无有不依的。
“等你入了宫,我就把她以你的名姓嫁到南边,保管……保管不会出差错……”
钱氏听了几乎要晕厥,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日,自己竟然要经历母女分离之苦,更何况,赵溪月的病还需好好将养,长途跋涉岂不丧了命。
她匍匐在地上哭嚎,可赵得忠怎么会管这个“废物女儿”的死活,连一眼都懒得看她,完全沉浸在突如其来了一根救命稻草的喜悦中。
一晃数月,已是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天色尚早,令妃正由大宫女敛秋伺候着梳妆,只见另一个大宫女荷华笑着进来道:“皇上来了!”
皇上已经一旬不曾来后宫,一来便来了娘娘这,敛秋心下一喜,手上动作都快了几分。
令妃自己也没想到皇上一早会来,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西北多日来战事吃紧,皇帝已数日不曾踏足后宫,只偶尔遣贴身大太监李玉来储秀宫,询问令妃孕中情况。
帝心牵挂,阖宫钦羡。
令妃魏佳氏,曾蒙先皇后富察氏教养,受恩封嫔,三年晋封为妃,一向受宠,却不过分,多年来亦不曾有孕妊。
不想自去岁以来,皇帝尤为宠爱,圣眷优渥,满宫无人不知,如今怀胎六月,皇帝和太后都期盼不已,时常探望,日日垂问。
弘历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幅美人揽镜图。
“怎么看着清减了,又不好好用膳?”弘历的眼神在令妃身上绕了几圈,随手让一众行礼的宫女起身。
“臣妾怎敢呢。”令妃笑颜一展,便要起身行礼,弘历正欲阻拦,却不料她一个不稳,竟跌坐回原处。
弘历一惊,忙问怎么样。
一旁的李玉和荷华都笑了,令妃也抿着嘴笑,难得见皇帝慌乱发急。
弘历听见笑声,反应过来,冷着脸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
“又故意逗朕。”
令妃被扶着重新好好坐下,仍忍俊不禁道:“真的没有,是臣妾身子越来越笨重。”
弘历知道她是活泼的性子,如今有孕在身,处处不便,宽慰道:“太医说你怀相很好,要是闷得慌就去御花园逛逛,但切忌行走过甚,累了立刻乘轿回来。”
“皇上放心。”
弘历看她表情,就知道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哼”了一声,道:“整个后宫,朕最难放心的就是你。”
令妃知道他不满,却不在乎,一挑眉,一歪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弘历看她耀目如雪,花容袅娜,连日来的心中郁结不觉渐渐开解,又见她眸光流转,更觉眼热,忍不住伸手去她腮上拧了一把,然后捞起柔荑放在手中把玩。
眼见帝妃二人眉目传情,气氛暧昧,纵然已经见惯了的大宫女也不禁有些脸红。
还是李玉出声提醒:“皇上,娘娘,是否传膳?”
弘历一点头,两位宫女忙下去吩咐呈膳。
皇帝用膳,后宫妃嫔一向是站着伺候的,可令妃私下里不守规矩也不是头一回了。
李玉见怪不怪地看着皇上扶着令妃坐好,然后向托盘中取了箸子为二人布菜。
“皇上用了膳,可还要回养心殿议事?”令妃胃口不佳,挑挑拣拣地拨弄着粥里的米粒。
弘历见她如此,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抬眼看了李玉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在耳边吩咐了一句。
“朕宣了傅恒,陪你用完膳就走。”
令妃见他眉目间有倦色,便猜到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大事,也不好多言,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嚼一根芽菜。
不多时,李玉遣下去的小太监回来了,双手还捧着一个小瓮。
李玉从他手中接过,起开盖子放在令妃面前,一股玫瑰甜香立刻扑面而来。
令妃面露不解,李玉笑着解释道:“这是前些日子云南进上的玫瑰蜜。”
按理说令妃受宠,好吃的好玩的不知道见了多少,却也没听过这等新鲜玩意儿。
见她一双杏眼望着自己,弘历尴尬地摸了摸头,漫不经心地说:“是皇额娘前儿说想喝蜜水,朕就跟爱必达随口提了一句。他才擢了云贵总督,自然知道孝敬。”
听见是进献给太后的,令妃神色严肃了几分,道:“既是给太后……”
“无妨,给皇额娘的已经送去了,你安心吃你的。”
令妃闻言放了心,微微探身嗅了嗅,只觉香气馥郁,更胜庭中栀子。
木兰走上前来,舀了一勺和在白粥里,令妃尝了一小口,果然香甜。
“嗯!好吃!”
弘历见她眼睛都亮了,一面说她没出息,一面就着她递过来的汤匙也尝了一口,嫌弃道:“也不过这么着,太甜了。”
说完还在嘴中咂摸滋味儿。
令妃喜欢得很,道:“臣妾倒是觉得味道很好。”
看她吃得高兴,弘历心情更愉悦了几分。
少顷饭毕,弘历便要回养心殿议事。
令妃送他出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先皇后祭礼在即,臣妾想邀富察家的一等公爵夫人小住几日,傅大人今日进宫议事,可否请皇上转告?”
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是先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夫人自然就是先皇后的弟媳,入宫帮衬祭礼,倒也不算逾制。
弘历想了想:“傅恒今日恐怕要留在宫中,我让李玉去富察府传旨。对了,祭礼诸事有皇后打理,你还有身孕,不宜劳动,若是实在担心宫人手脚粗笨,派你身边人盯着就是了,不许劳心。”
令妃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乖乖应了,目送皇帝的銮驾行远。
一回头,只见敛秋和荷华两人憋着笑,分明是在打趣她对皇帝恋恋不舍。
令妃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笑骂道:“才在皇上跟前怎么一个个吓得鹌鹑似的,就知道跟我没大没小。”
敛秋小心翼翼地搀着令妃,笑道:“天子龙威,奴才们哪里敢造次。”
荷华也笑着说:“我们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听舒妃说,娘娘当年陪伴先皇后时,极爱说笑,不曾畏惧皇上。”
令妃笑着向她脑门上狠狠一戳:“那是她编排我呢,皇上面前,我向来是规规矩矩的。”
敛秋和荷华想起这几年来帝妃相处的点滴,相视一笑,说什么也不肯信。
三人笑闹了好一阵,令妃问起正事,三日后先皇后的祭礼安排得如何。
敛秋回禀道:“娘娘放心,才英已经领人查看了头日的祭品礼器,并无错漏。”
令妃知道她做事一向妥帖,安心道:“这些东西多了倒也罢了,不怕逾制,只怕短缺,千万留心替换的。”
“是。”
荷华掀了帘子,敛秋扶着令妃坐下,走到案几前倒了一杯沏好的梅占茶,浅香袭面,入口甘醇。
令妃月份渐重,稍微挪动就有些气喘:“苦夏如何了?”
苦夏是舒妃的宫女,还不到出宫的年纪,但是做了错事,舒妃不肯再留,告诉内务府要把她打发了。
说是摔了舒妃养在身边钟爱非常的一只白猫,十分粗心,所以不喜。
“已经回家了,”敛秋微微叹了口气,“就这么被赶出去,这辈子算是完了。”
荷华也为她不平,张口欲言,又生生咽下。
令妃知道她们二人熟识,再加上物伤其类,也有些感慨。
“舒妃一向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十阿哥又早早没了,她心里难过,难免拿下人出气,只是苦了那孩子。”
舒妃叶赫那拉氏身世极其显赫,曾祖父乃康熙朝的权臣纳兰明珠,祖父是皇室额驸,父亲纳兰永寿生前任兵部左侍郎兼议政大臣,还有世袭职位,当得起大清一等的勋贵之家。
出身高门,自然行事就傲慢些,想来封妃也有六七年了,还是这么不饶人。
“奴才看宫里的主子们总远着她,难为娘娘肯与她交好。”
舒妃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可偏偏与令妃说得上话。
“我同她年纪相仿,深宫寂寞,原本相处不来的,慢慢地也熟络了,”令妃爱说爱笑,在后宫中人缘极好,不但舒妃,其余妃嫔也常来储秀宫串门解闷,“舒妃妹妹人倒不坏,只是两年前没了十阿哥,脾气就越发古怪了。”
十阿哥是舒妃的第一胎,也是她唯一的孩子,怎能不心肠大恸。
“皇上虽然怜惜她丧子之痛,但终究放在后宫的精力有限,若是我再不多宽慰着她,才真是要把她逼上绝路。”
眼见气氛沉重,敛秋怕主子忧愁伤身,便给荷华使了个眼色,荷华忙岔开话题道:“上月内务府又选进了一批宫女,正好补上好些缺。”
令妃一向不问宫事,但也有些好奇:“可惜咱们宫里满了额,不然也可去凑凑这个热闹,不知道有没有格外出挑的?”
荷华正预备着说:“果真有一个!一手苏绣绣工绝伦,颜色生得也十分好,连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