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
纪嬷嬷知道大祸临头,倒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求饶,芳菲领人直接塞上她的嘴,把人带去了慎刑司。
舒妃一眼都懒得多看,回过头打量起了刚刚说话的宫女。
那宫女仍恭敬地垂着头,细长的颈子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头发梳成了利落的小髻,在日光下显得乌黑油亮。
她身量尚小,又瘦弱,往那一站,天然就显出一股娇怯,却非那种邀宠似的奴颜婢膝,更似一幅画卷徐徐展开时,画上仕女自带的羞意,加之声音清丽婉转,倒生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尤其与身边瑟瑟缩缩的小宫女相比,格外入舒妃的眼。
舒妃颜色缓和了几分,问道: “你叫什么?”
小九再镇定,也是头一回直面宫里的娘娘,声音不免有些颤动:“奴才是包衣内管领赵得忠的长女,名唤溪月。”
“你可愿到我宫里来伺候?”
小九心中一惊,她方才大胆直言,确实存了出头之意,本想着能在贵人跟前露个脸已是万幸,不曾想竟能一步登天。
她立刻回道:“奴才愿意侍奉娘娘。”
舒妃许久不曾听见如此坦直之言,不禁有些发笑,果然是新入宫的小宫女,再聪慧机灵,说话也是这么直愣愣的,若是换了自己身边的芳菲等人,恐怕要先表上半柱香的忠心。
她心中已经十分属意这个小丫头,于是看了一眼荷华。
荷华从她开口,也一直在打量小九,见她乍闻喜讯却没有受宠若惊的表情,反而透出一种始料未及的茫然之感,答话也算妥帖,便笑着回禀道:“这小宫女看着怯生生的,没见过大世面,需得娘娘带在身边调理一番才堪用。”
她是令妃的大宫女,别宫主子再信重,又岂能被她左右,于是只能话中有话——
现在还上不了台面、不配做舒妃娘娘您的宫女,但胜在聪慧学得快,而且老实本分,将来可以留在身边贴身服侍。
舒妃自然听懂了其中含义,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管剩下噤若寒蝉站着的众人,带着人回了自己的宫室。
小九一路跟着舒妃的宫女们,直走到承乾宫的大门,还有些发懵。
舒妃似乎有些倦怠,也没有多问什么,摆手让人都下去了。
宫女沉枝领她到寝殿后的耳房,把一应用具都交代给她,言语十分和善。
小九不管记没记住,通通点头应诺,倒把沉枝逗笑了。
“私下里同我们不必如此拘谨,我比你也大不过两岁,你叫我一声姐姐就是了。”
小九被她识破了紧张,不免害羞一笑,随即甜甜地唤了声“沉枝姐姐”。
沉枝乐呵呵地应了,笑道:“你刚来,诸事不上手,一应要紧事譬如值夜,且用不着你,你安心待着,等娘娘闲了,让芳菲姐姐去讨个说法,安排我们中一个人教导你。”
“芳菲姐姐是?”
“就是押着纪嬷嬷去慎刑司那位,她是咱们承乾宫的大宫女,这屋子也是她住,先前还有另一位大宫女叫苦夏的,因为……做错事被赶了出去,就空出一个缺叫你补上,你可千万当心,不要重蹈覆辙。”
小九十分感激道:“多谢姐姐提点,我必当小心做事,只是……只是我才来,怎么配和芳菲姐姐同住一屋……”
小九虽然才入宫,却也知道后妃的宫女安排住处一向是一等宫女们住一处,二等、三等亦各住一处,自己初来乍到,便越过四个年纪大、辈分高的姐姐,实在不妥。
沉枝安慰道:“这倒没什么,苦夏去了之后,按理说要在我和淮柳这两个二等宫女里拔一个做一等,可是娘娘迟迟没有提起,芳菲姐姐便想着等再来个新的时,顺便把事情一提,连带着就办了。这不,娘娘亲自挑中了你,你就安心住着,回头听主子分派。”
小九这才放心,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欲言又止。
沉枝看出端倪,笑道:“才说了不必拘谨,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小九更加不好意思,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来得匆忙,一应使用都在原来的住处不曾带过来,可否回去收拾一番?”
“宫中最忌讳私联夹带,想必你入宫时也没带什么要紧的东西,那些内务府发放的衣物就搁着吧,一会儿自然有人再送好的来,”说着伸出胳膊把两人的衣裳一比,笑道,“说句不好听的你别恼,你这衣裳料子给咱们承乾宫做纱窗都嫌糙。你瞧这新换的春纱,薄如蝉翼,却坚韧如丝,可不比你这衣裳强百倍。”
小九顺着望去,果见那纱甚为轻薄,斜光散落,可即便站在窗边,也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这还是咱们下人的屋,回头你去瞧瞧娘娘寝殿的漆纱,又要贴金,又要打底,又要晕染,又要勾线,那才是真正费功夫。”
小九从未见过如此奢华之物,心中震撼不已。
“好了,我也说得够多了。这屋里一应铺盖用具都是全的,有的你就先用着,晚些时候内务府就该给你送新衣裳来了,其他诸事不懂的,问我或者芳菲姐姐都成。我去倒水沏茶,以防娘娘午睡醒了口渴。”
“沉枝姐姐慢走。”小九一路送她出耳房才折返回屋,环顾了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可拾掇的,便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溪月?”不知过了多久,小九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唤。
她扭头看去,只见芳菲捧着一个食盒,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同于小九第一个熟悉的宫女沉枝,芳菲就成熟多了,眉目宛然,透着一股风情,但这风情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张扬,又给沉静的面容增添了一分雍容,倒有些“仆随主相”,只是比舒妃少了些凌人的贵气。
小九忙起身行礼,极有眼色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芳菲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说道:“娘娘最晚午时便要用晚膳,用不完的便赏给下人,我择了几样回来,剩下的分了沉枝她们,你尝尝看怎么样。”
先帝在时曾传谕于膳房,凡是粥饭肴馔等,贵人食毕若有余,切不可抛弃于沟渠,而是要分与服役下人。若人不可食用,则要哺喂宫中的猫儿犬儿,或者晒干了喂鸟雀。
小九打开食盒,只见盒内有一碟饽饽和四品银碟小菜并两品热菜,分别是羊肉和豆干。
她看得呆住,又听芳菲笑道:“她们在外屋用饭,人多,我就把热锅子留给她们了,还有几样银葵花盒小菜,不知你爱吃什么,你若用不惯这几样,去跟她们一起吃也使得。”
小九回过神来,睫毛微微一颤,不免有些羞赧:“用得惯的,我……我在家时都很少吃这些。”
芳菲眼波流转,笑道:“这就是入宫的好处了,刚刚伺候娘娘用膳,娘娘还提起,今儿领回来的丫头猫儿似的瘦小,”说着上下打量她一番,点头道:“果然没错。”
小九适时递上手巾,自己也在盆中净了手,两人一同用饭。
小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吃,每吃一口,都要用余光瞥着芳菲,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一顿饭下来,芳菲各品菜肴多少都用了些,唯有那道辣子羊肉碰也不碰。
小九跟着她撂下碗筷漱口净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芳菲姐姐不食羊肉?”
若是下次自己取膳,也好避开她的忌口。
芳菲闻言先是面露疑惑,然后看着剩了半碟的羊肉恍然大悟,解释道:“我一会儿要去娘娘跟前服侍,羊肉气味重,一时消散不掉,怕娘娘闻了不喜,所以就不用了。”
小九愕然,她刚刚心中暗自揣测了好几种缘故,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自己的万分小心,还不及人家随手为之。
芳菲倒也肯真心教她:“咱们做下人的,凡事必以主子为重,喜之所喜,恶之所恶,才能做好分内之事。”
小九面露赧色,点头受教。
芳菲无意让这小丫头难堪,转了个话题,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家中可有弟妹?”
小九本就是替人入宫,做贼心虚,忽然有此一问,更是十分紧张地回道:“家中只有兄长,并无幼弟。”
不管是在尹家还是赵家,她都是小幺。
芳菲见她紧张,也不知缘由,温和地解释道:“那也无妨,不过白问一句,过一阵子富察家的小少爷入宫,整个承乾宫属你年纪小,正好陪他玩闹。”
“富察家?”
“咱们娘娘的胞姐,是一等公爵之妻,嫁的是先皇后的弟弟傅大人,便是先皇后的那一支。”
一会儿皇后,一会儿公爵,听得小九直发晕。
芳菲忍俊不禁道:“你不知道也正常,跟着娘娘见些世面,慢慢的就都懂了。”
芳菲又和她说了几句琐事,末了正色提醒她:“只有一点,千万记住,娘娘前两年没了十阿哥,此事万万不可在娘娘面前提起。”
小九看她神情严肃,知道其中厉害,暗暗记下,点头称是。
一晃到了四月,一大早,承乾宫上下就充斥着洋洋喜气。
富察家的少爷今日进宫,先由其父带去养心殿面见圣颜,再由太监保姆等送来。
这一月以来小九果然如荷华所说,聪敏伶俐,学规矩极快,不消半月,已经能伺候舒妃安寝了,除了梳洗、更衣这些一时还难以上手,其他诸事都十分妥帖。
连舒妃这样挑剔的主子,也甚少横加指摘,便将沉枝升为一等大宫女,让小九递补了三等宫女的缺。
如今小九和另一个三等宫女宝珠同住一屋,两人一边梳洗,一边说着闲话。
宝珠一面向头上比量着绒花,一面笑语道:“真好,娘娘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容易盼到了小少爷进宫。”
眼见着舒妃是一天比一天高兴,昨夜更是比平时晚睡了一个时辰。
小九唇边也挂上笑意,回道:“正是这话,看着娘娘高兴,咱们心里也高兴。”
不想还没等来傅少爷,却先等来了太监总管李玉的徒弟进保来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