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四）
“你很怕我？”
易潇罕见地笑了，问出这句话。
他笑起来时狭长上扬的凤眸微弯，揉碎了眉梢眼角处的冷肃威严，葳蕤灯火在眸子里倒映出细碎微光，熠熠生辉。
感觉到眼前人收敛了戾气，屋里气氛和缓下来，杜清沅喘了口气，深呼吸平复心绪，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易潇的这个提问太突然，像是临时起意，杜清沅始料未及，没有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难道是她刚才表现得像被他吓破了胆，叫他嘲讽地笑出了声？
杜清沅眼珠轱辘转了半圈，忽然有种被人小觑的感觉，有点儿不爽。她壮起鼠胆，不甘示弱地回道：“当然没……嗝……有啊。”
一个响亮的饱嗝控制不住地上涌，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在安静的内室里异常清晰。
杜清沅：“……”
她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易潇忍俊不禁，夸张地大笑起来，俊颜恣意明朗地舒展开，肩膀一颠一颠地抽动。
肆意张扬的笑声在杜清沅耳边盘旋环绕，让她本就羞窘的脸色越来越红，甚至有种忿忿不平的怒意。
杜清沅仰着红脸，捏紧拳头：“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你吃饱了不会打嗝吗！”
她语速快过脑子，话脱口而出后，咬着舌尖懊悔不及说错了话，干巴巴地小声找补：“我不是说我吃得很饱……”
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底气全无了，最后心虚地盯着地面的绒毯。
易潇头一回见不打自招的，心想这些弯弯绕绕的文人清流家中怎么教养出一个说话憨直不拐弯的女儿，真有意思。
他起了兴致，故意拧眉头装作严肃状，嗓音沉沉：“还没吃饱？烤鸡都只剩半边了还没吃饱？要不要再来点？”
杜清沅半张着口，吸了口气，不知怎么接话了。原来他早看出那桌菜被动过了……她后悔不迭，刚才为什么要跟他犟嘴。
杜清沅终于后怕起来，方才羞恼的怒气消失殆尽，面对易潇板着脸冷厉的诘问，她感到了一阵透心凉的恐惧。
易潇看着眼前的姑娘显然被他的话吓住了，她涨红的脸刷的一下血色尽失，厚重的胭脂也遮不住脸色的惨白，眼眶里浮满了求生的恐惧。
这种表情他在死囚犯身上见过，人预想到自己快要死去之前，脸上就会浮现出这样惊惧的求生欲。
易潇“啧”了一声，歇了逗弄她的心思，烦躁地扯了扯腰带上多余的佩饰。
他没想把小姑娘吓唬成这模样，但此时也拉不下脸安抚她，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想吃便吃，我府上不缺你这一口，不用遮遮掩掩的。”
说罢他站起身，取走墙上挂着的佩刀，走到门边才回头瞧她一眼，语气冷淡：“你歇下吧，不必等我。”
直到房门关上，又安静了几息，杜清沅停滞的心才缓缓恢复跳动，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没有易潇的屋子，她感觉呼吸都轻易许多。
她贪婪地深呼吸几大口气，神思随松弛下来的心绪散漫开……然后在心里大声腹诽：
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啊，明明先前还在放肆大笑，过一会儿就板着脸训话，走的时候也莫名其妙的，谁要等他啊？
杜清沅倒杯茶饮完，平静心神，脸色恢复如常后，唤侍女打水进来梳洗。幸好杜府给她定做的凤冠比较轻简，不是那种繁重华贵的款式，不然顶在脑袋上一整日要累死了。
帮她梳洗卸尽浮妆的侍女手脚很麻利，摘下凤冠时很细心地没有扯疼她的头皮，一看便知不是杜府的侍女。
杜清沅瞧她面善，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回夫人，奴唤眠冬，在正房当值，听凭夫人差遣。”
眠冬回话时躬身低头，恭敬顺从，看得出易府御下的规矩极严，不像杜府有些奴才，近身服侍便刻意献媚，得了主上恩宠便耀武扬威。
杜清沅想起随自己陪嫁过来的珍儿和翠儿，问眠冬她们在哪里。
“回夫人，她们安置在府上的后罩房，管家说过两日教会她们易府的规矩，再送回正房服侍您。”
要学易府的规矩？……杜清沅想起那两个活泼贪嘴的小丫头，忽然有些担心。易府训诫下人会不会很严厉，易大人不会把他训诫刑犯的作风带到府上来吧……
她有些操心那两个心眼不多的小丫头，便拜托眠冬：“明日你得空帮我瞧瞧她俩，她们年纪尚浅，若有行事不周之处，你多指点一下。”
眠冬有些意外，新夫人初来乍到，自顾不暇还惦记着托人关照两个小丫鬟。她对这位夫人有了几分好感，露出真切的笑容：“夫人放心，奴婢会多多留意她们。”
洗漱妥当，杜清沅撑了一日的精神再也坚持不住，熄灯后翻身一躺，倒在云朵似的软被里，疲累地呼呼睡去……
……
第二日天亮。
日光透过窗，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把屋里照得亮堂堂。
可层层叠叠的床幔将拔步床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杜清沅拥着薄被在宽大舒适的床上睡得正酣。
眠冬领着几个侍女早就备好了洗漱的热水和换洗的衣裳，候在门外等夫人起身传唤。
等了许久也未闻里头一丝动静，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声叫醒夫人。她们不知新夫人的为人秉性，也不敢贸然行事。
眠冬想了想，自告奋勇站出来，叩响房门，低声唤道：“夫人，您起身了吗？”
半天不见回应，眠冬又抬高嗓音：“夫人，现在辰时末了……您该起来早食了。”
门里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隔了一会儿，门朝里打开一道缝，探出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我睡太沉了刚没听见……你方才说现在是什么时辰来着？”杜清沅倚在门后，揉揉眼睛望向外面。
庭院里天光大亮，日头照在院中的小池塘上，水面一片白花花的反光，晃得刺眼。
“夫人，现在已是辰时末，快到巳时了。”
“你说什……”杜清沅惊得咽下半截话，赶紧让她们快进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漱梳妆。
侍女们有序地捧着洗漱的物什进屋，全程安静地各司其职整理屋子，没人多嘴问一句新婚夜为何主君不宿眠在此。
杜清沅乖乖站直了张开手臂，任一个侍女帮她系好裙子，一个侍女给她披好上衣，眠冬站在她身后把她长而乱的头发慢慢梳齐。
“眠冬，稍微快一些吧，不用这般讲究。”杜清沅忍不住出声催促。
“夫人您别心急，这头发不先梳顺了，盘起来打结会扯疼头皮的。”说着，眠冬又抹了把桂花油在发丝上，总算把这一头毛躁的乱发梳理得齐顺了些，开始绾发。
杜清沅如何能不心急，她已经起得太迟了，都日上三竿了还没去易潇母亲跟前问安奉茶，要是又惹恼了易潇……
诶，不对，杜清沅忽然反应过来，怎么易潇这么迟还没来叫她同去奉茶。新婚第一日，按理当由他一早领着新妇去母亲跟前奉茶问安。
难道他已经来过了，只是她还未醒？
杜清沅想到易潇板着脸的样子，颤声问眠冬：“今早……主君来过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