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三）
“真正的鹤之春我见过，就挂在英国公府的书房里！你这幅虽然仿得逼真，但绝不可能是杜老真迹！”
杜益宏脸色发青，斩钉截铁地说完自认为的铁证。
杜清沅无语，这算哪门子的铁证，她不甘地高声回道：“这幅画是我花了六百两银子高价从当铺收来的，怎么可能会是伪作？当铺老板说，这是他从藏家手中收来的，兴许是英国公府卖了……”
“一派胡言！”杜益宏气得胡须发抖，不顾风度地拍桌大骂：“鹤之春乃是杜老遗赠给英国公的收笔之作，英国公何等功勋富贵之家，难道会为了几百两银子贱卖此画吗！”
杜清洢凑上来瞧了一眼画，叹道：“画幅上的笔法粗看精妙流畅，但有几笔凝滞之处……杜老落笔向来一气呵成，这凝滞的几处，像是仿笔。”
杜清沅半张着口，想说什么却无力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懂画，不了解杜之蘅的生平画风，也看不出这幅画上所谓的“凝滞之笔”。她的辩白苍白又无力，只能从这六百两银子来说明，她花了这么大价钱，应当不是伪作……吧？
她自己都动摇了。
……不，杜清沅赌气似的摇摇头，把刚才动摇的念头甩出脑袋。凭什么旁人三言两语的几句议论就可以定下这幅画的真伪，这是她实实在在花了六百两银子买来的画作，没有见到切实的凭证，她凭什么相信这是伪作？
她宁愿事后自己再去查证画作真伪，也不要此刻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杜清沅清晰坚定地回：“口说无凭，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的画是赝品仿作，可谁有拿得出手的凭据？……都没有，对吧。父亲和姐姐都拿不出眼见为实的证据，只靠一点猜测、几句推论，凭什么断言我高价收来的画是伪作？！”
杜益宏当即要反驳，话到嘴边才发现，确实搜刮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凭据，他满腹挠骚积在肺腑，鼻孔重重呼气。
徐氏亦不识画，挑着别的话柄在旁帮腔：“清沅，你口口声声说花了六百两高价收来这画——可你哪来的银子？你卖了自个儿的陪嫁，也没这么快凑齐六百两银子吧？可别说是易大人给的……”
杜清沅截下话尾：“是易府公账里支的银子。”
徐氏冷睨，皮笑肉不笑地问：“易府如今是你当家吗？”
杜清沅被噎了一下，若说不是，定然解释不清自己如何能从易府公账里支取那么多银子，索性应下来：“是我当家。”
徐氏像听见什么笑话，掩唇漏出尖利的笑声：“呵呵呵呵你可真会编……可惜你这两个陪嫁丫鬟话多得像漏壶，我派人稍一试探便说漏了嘴。易府如今主持中馈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叟……连协理管家之权都未放手给你，可见那易大人根本没将你放心上，你早前说的那些话全是唬人的，装腔作势狐假虎威，我以为你真有那么好命呢！”
杜清沅揭了短，一时无可辩驳，强辩的喉咙哑了火，只剩一双孤勇坚韧的眼睛，依旧鼓瞪着明亮着，不肯退让。
杜清洢惋惜地轻叹：“小妹嫁到夫家不受恩宠，定然难过至极，妹婿又不肯同她归宁，她才会出此下策吧。想来小妹也并非有意诓骗父母，我们还是多体谅她的难处，宽宥她这一点虚荣吧。”
“清洢你就是太心善了，她要是有你一半的长处，我和你父亲都不至于揪着她的错处不放。”
“父亲母亲权当是给我个面子，小妹认个错，今儿这桩事就算了吧，到底是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
杜益宏顺势下坡，捻着胡须平复了几息，脸色终于好看些了，对杜清沅道：“既有你阿姐为你求情，你今日认个错，此事便算了。只是今后行事该稳重些，勿要扯谎说大话。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从前书读得太少，才会行事鲁莽，不识礼数。”
满屋子的目光汇聚在杜清沅的身上，像无声无息的重压，等着她认错。那重压力有千钧压在头顶、肩膀，叫人轻而易举地想垂下头、耸下肩，最好再流下两行忏悔的泪。
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杜清沅忽然摇头，轻笑出声：“认什么错？”
继而，她走上前：“我先收回此画，找当铺对质验明真伪再……”
杜益宏瞧她这般态度，将熄的怒火烧得更旺，抬手把手中画幅高高扬起，开窗往外一抛——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他抖着胡须骂完，甩开衣袖负手离开。
“父亲——”
“老爷——”
徐氏和杜清洢又转向杜清沅，正待要说教一番，却见她猛地转身，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了。
“外头刚下起急雨了，正响雷呢……”不知哪个多嘴的丫鬟小声议论。
“你这妹妹气性真不小，说她两句便赌气跑了，咱们还是去瞧瞧，万一她人有闪失，不好跟易府交代。”
侍女为徐氏和杜清洢打着伞，她们一前一后慢慢走到院中，见狂风骤雨把庭院中的花木吹打得零落一地。
绵密不绝的雨丝织成珠帘一般的雨幕，又被强风吹斜，饶是她们打着伞，都被雨淋湿了裙摆。
日暮时分天光昏暗，在一片茫茫的雨幕中，她们目光捕捉到杜清沅伶仃的身影，攀在院墙边一座假山上——她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湿透了，绣花鞋里也浸满了水，一用劲儿可以挤出一片水泽来。
“她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假山上的人影踩在不稳的山石上，脚底滑跌了一下，整个人像一颗小石子，擦撞在假山上往下滚，看着都疼。
“你们快去扶着点儿，可别叫她摔坏了身子！”杜清洢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伞，叫周遭的侍女们都赶过去瞧瞧，自己也拉着徐氏一同往假山靠近。
雨下得太大，侍女们取了伞再过去时，杜清沅已经重爬起来，攀过了假山高处，翻到了山背面。几个侍女没胆子爬上去叫她下来，只好围在假山旁边作势保护着她不再摔下来。
假山背面是一丛丛的朱槿花林，花木约一人半高，贴着院墙环绕一片芬芳，开出灼灼妖艳的红花。
杜清沅扶着山石，巧立在假山背面一处平洼上，垫脚努力去够朱槿花木顶端的一卷东西。
杜清洢挽着徐氏走近了才看清楚，她攀在山石上努力去捡的东西是那卷画轴——刚才被杜老爷盛怒之下，抛出窗外的画轴，正好落在了窗外院墙边上的朱瑾花林枝头。
然而杜清沅的指尖离画轴尚有一寸，她抬手一把抹净脸上的雨水，抓着花枝身子半悬空地努力接近画轴边缘……
“一卷仿作而已，难为她爬这么高去取，真是不爱惜自己……”杜清洢闲闲地给出个不值当的评语，有种隔岸观火的悠然自得。
未等悠闲几秒，身后有猝然逼近的脚步声，以及门房小厮的高呼：“易大人，后院女眷众多，让我先为您通传一声您再……”
“滚开。”
杜清洢和徐氏闻声回头，远远看到易潇信手执伞，长靴在雨中踏出四溅的水花，褚色的官服下摆被水渍浸出深色，腰间摆荡着出入禁庭的鱼符，大步流星地朝正房院子行来。
身后的门房小厮阻拦不及，只得徒劳地空喊几句，小跑着勉强追上易潇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