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
21
易潇被她逗乐了，喉结耸动着滚出肆意的笑声，挺直的肩背笑成弯弓，半边身子侧过来被灯火照亮，锋利的眉眼盛满落拓不羁的笑意，少了几分阴鸷，显得英挺俊朗。
杜清沅多瞧了两眼，才移开目光，低哝了一句：“……才不好笑。”
易潇缓缓止住笑意，面容依旧柔和，不再是令人生畏的冷峻脸色，漆黑的眸子映着灯火的暖色，竟显出几分温柔深邃。
他重提先前的话：“杜益宏对他的长女爱若掌珠，对你却像是珍珠边上的鱼目……好似你并非他亲生的一般。”话锋一转，他嗓音变沉，“他们都这般待你了，你还要替他们遮掩隐瞒吗？”
杜清沅圆瞳微微睁大，出神了几秒……易潇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在杜府的尴尬处境，与嫡姐杜清洢比起来，她不过占了杜府小姐的虚名，并没有得到实际的荣宠光辉……没有了珍珠的粼粼辉光，又白又圆的不是鱼目还能是什么？
也可以是糯米或汤圆，杜清沅胡思乱想着，总归也是有用的东西，即便没有珍珠的光辉，也是有人喜欢有人爱的。
杜清沅其实并不为自己难过，她有娘亲，有人疼爱，没什么好妒忌的。
易潇瞧她低头沉思了半晌，以为攻心之计已成，放低了嗓音，温柔地循循善诱：“受了委屈何必强忍隐瞒，今日之事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在你父母面前透露半分。”
杜清沅本也受不来窝囊气，见他承诺了守密，重重地呼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一吐为快。
从早上到傍晚发生的事，她大致说了一遍，易潇穿插着问了几句，便都了然了。
先是因为他未陪她回门，这事被数落了一鼻子，后来杜清沅送上杜之蘅的画作，本是想让杜父消气的回门礼，最后却成了杜家人争论的矛头所在。
“你是说，他们说这幅‘鹤之春’是假的，只因真画摆在英国公府？”
易潇拿起那幅湿了大半的画轴，徐徐展开，查看有无不对劲的地方。
“是的，我那姐姐还说，这幅画有几处落笔凝滞，看着就不像杜之蘅的笔风。”
易潇哂笑：“她说话一贯如此，这算不上什么证据。”
杜清沅疑惑问道：“你跟我姐姐很熟吗？”
问完她又觉得多此一问，易潇最初求娶之人，不就是她姐姐杜清洢么……两人相熟，也很正常。只是总感觉易潇对杜清洢的评价怪怪的，听起来不像好话。
大概是得不到便诋毁吧，杜清沅暗暗猜测。
易潇没回她这句，只不屑地冷哼一声。
杜清沅没纠结这个话题，见他看完画幅放下，期待地问：“你从画上看出些什么没有？”
“没有，我不懂赏画。”
杜清沅：“……”
装模作样看那么半天，还以为很懂呢。
易潇放弃从画上找证据，反问她：“这画是在哪间当铺收的，可有收据？”
“在东直门大街上那家……”杜清沅敲敲脑袋想起来,“是叫吴记典当行，掌柜的白白胖胖，人挺和气，不像是会骗人的那种。季管事陪我一起买的，收据在他那里。”
易潇闻言，沉思几息，而后眉目豁然：“明日带上这画和收据，同我去一趟吴记。”
“好。”杜清沅本也打算明日去当铺找掌柜的问清楚，有易潇同去，她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易潇公务繁忙，还对区区一幅画的真伪如此上心，杜清沅难免多想，他能是为了什么？
肯定是为了那六百两银子！
这画要是假的，明日定要讨回那六百两银子，杜清沅咬着牙恨恨地想。
说完明日的打算，两人都没言语，车厢里骤然静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和车轮声在静室中格外分明。
和易潇共处一块儿，沉默愈加熬人，杜清沅心里盘算着何时能下车。方才谈话间，她也没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感觉回易府的路程格外远，马车跑了许久还未停下来。
静默中，易潇忽然又道：“你不该独自攀高去取画，这画轴表面用上好的绢布裱好了，一时淋湿也不易坏。”
“我哪知它淋不坏，当时我没多想，生怕这画落在外头被风吹跑了，那就再证实不了它是真是假了……爬山算什么，我小时候三人高的树也爬过，若不是今晚下了雨，这裙子又不方便，根本不可能摔着！”杜清沅满不在乎地说着，夸夸其谈，眉目间有几分得意。
易潇沉眉敛目，板着脸道：“我来之前，你身上那几处伤不是摔的么，这点儿本事还敢上蹿下跳，简直胡闹！”
他此时的口气有几分杜父教训人的影子，杜清沅瞬间来气了，怒意上脑，她涨红了脸吼回去：“…管得着吗你又不是我爹，你要是真在意我死活，还会让我一个人回门被人指着鼻子数落吗？这点儿伤又算什么……是我自作自受行了吧。”
她痛快地发泄完，车厢里又静了下来。易潇破天荒地，居然没有板着脸生气，而是沉默地望着她，良久才转过身去，对车夫低语。
杜清沅靠着车壁缓缓喘息，平静下来，脑子从一片空白到渐渐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对着谁吼，迟来的害怕让涨红的脸血色尽失。
像凭着一腔怒气翻越悬崖的人，怒气耗完，只余后怕。
所幸没过多久，马车终于停在了易府门口。
一直到下车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无人再提今晚发生的任何事。
易潇下了车，杜清沅才从车尾慢慢挪到车前，掀开帘子准备下去。
一抬眼，她对上易潇神情冷淡的脸。他下了车没走远，还抵在车前做什么。
没有脚凳，杜清沅扶着马车边上的木头，别扭地屈腿下车——
忽然，她身子蓦地腾空，一双温热的大掌将她拢入怀中，她整个人被易潇轻巧搂住，抱下马车。
杜清沅来不及反应，顺势倒在他怀中，短短一瞬，她的脸蹭到了他颈部贲涌跳动的脉搏，肌肤相触的地方，不知是谁的体温烫得惊人。
一呼一吸之间，易潇已将她安稳放下，袖手离去。
杜清沅呆在原地，怔愣了一会儿，恍惚间怀疑他刚才在她耳边低声说的“抱歉”，是不是她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