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这间做产房的大屋里血腥味极其浓重,端着水盆的丫鬟,满面焦急的仆妇,还有身前染血抱着小怪物满面惊恐的吴娘子,全都表情凝固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老内侍口中需要被处决的这只小怪物,正双眼紧闭,用爪子不扒拉着明显不合适的大襁褓,拖着软软的四肢爬来爬去,发出细弱稚嫩的嚎叫。
胎毛稀疏能看到一身透着血色红皮,被门口的冷风一吹就开始瑟瑟发抖。
嚎叫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只要不去管,这只人皇和妖物所生的小怪物很快就在冷风中悄悄夭折,不需要脏了旁人的手。
它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因为这样一只小怪物,朝廷容忍妖狐四处作乱。
它的出生就背负了血债!
却连个人形都没有,对求子心切的人皇毫无用处,这般奇怪的模样,人族容不下它!
更何况,它超乎寻常的弱小,让连环伺的妖魔都在它出生之后弃如敝履,丝毫没有争夺的兴趣。
如果刚出生就这样悄悄死去未尝不可。
叶皓垂眸看着它。
小东西嘶叫声越来越弱,却还在生死边缘不断挣扎,努力爬出困住它的襁褓,在地上边嗅边爬蹭到了叶皓靴旁。
它双眼无法挣开,只能努力抬起软软的脖颈对着叶皓发出低低的哀叫。
叶皓长睫轻颤,半晌终究捡起地上散开的襁褓,找出块柔软细布将小怪物轻轻包裹其中。
被温暖掌心包裹,之前还在不断哀叫的小怪物只发出细细的哼唧,扭动身体一口咬在叶皓拇指上。
软软牙床磨着他的指节,吧唧吧唧匝起嘴来。
都说幼崽的呼唤是寻求母兽的保护本能,那它的母亲呢?
叶皓看向在幽暗烛光里毫无动静的内室,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从其中传来,理智告诉他里面没什么可看的。
一只难产而死的妖物而已……
他应该迅速带着吴娘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手里这只小怪物。
叶皓对种族没有偏见,却对视人命如草芥的妖物心怀恶感。
看着手中这个本该身份尊贵的小怪物,叶皓想起那些死伤百姓无法不心存芥蒂。
但道德准则又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刚出生的幼崽走向死亡。
如果真如他们所言它只是一只没有灵智的凡兽,能懵懂过完此生也是一件幸事。
再此之前,叶皓还是打算带它见一见自己的生身母亲,未尝不是一场告别。
自此之后它也不会再是人皇和妖物一场交易错误生下的怪物。
叶皓手掌盖住哼唧的小怪物,大步带着他踏入内室。
出乎他的意料,床上躺着的并不是一只死透的妖狐,而是一个人。
虽然双手和脸颊上长出了可怖的斑驳粗糙黄毛,却大体能看出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
好在她早被收拾妥当,双手搭在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除了那身上被鲜血染红的衣裙,似乎看不出旁的异样。
叶皓知道这个世界会有灵魂存在,只是不知这少女的魂魄是不是还停留在此处。
他看着手中还未睁眼的小怪物将它放在床边,手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轻声道:“这是你的母亲。”
小怪物似有所感,抬起头哼唧两声,四处嗅了嗅把自己蜷缩到母亲手臂旁。
叶皓正要把它带走,却见床上女子眼睛似乎睁开一条小缝,之前没有起伏的胸脯,竟然发出咯咯声响。
叶皓瞬间提高警惕。
床上女子无神双目转向叶皓,嘴唇翕动,靠近才听到她口齿不清的喃喃低语。
“阿爹……我做错了吗?”
“你总说……妖族可恶……”
“我总在想……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尚不能……体谅我们活得……艰难……总不能再让个妖怪……坐上、坐上那个位置……”
叶皓咬紧牙关。
“阿爹……”女子眼中神光涣散,剧烈起伏的胸膛也渐渐沉寂下去,“我忍住了……阿堂没有变成妖怪……阿爹……我做错了吗……”
“你别生气……好不好……”
听完女子低喃,叶皓霍然长揖道:“你没有做错!姑娘大义,皓代天下黎庶谢过姑娘!”
女子缓缓阖眼,一行清泪从滑落进脸侧丑陋的黄色兽毛里。
皇极殿中低头领罚的老内侍,扭头看了眼城北方向,突然咬紧牙关伏地叩首,再抬脸已是涕泪模糊。“老奴当死,求皇爷责罚。”
随着女子最后一口生息流散,她的身体开始崎岖变形。
向着兽类畸变转换。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询问:
天地有灵,兽生人心,应为兽乎?应为人乎?
叶皓看着眼前女子,心中忽有所感,高声答道:“此实难遽定也,当察其行,观其德,度其心,而后可权其当为兽为人!”
“此兽十八年受人教养,而生一颗人心,今为天下黎庶甘愿以身求死,应为人也!”
话音刚落,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崩裂之声响起。
天地中似乎回声高唱:“应为人——应为人——”
与此同时,天下间各处山野洞窟之中,一只只开了灵智的妖物高声应和。
一只刚修行有成,被族中姐妹说服正要去山下猎食的狐女,突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我辈修行不在血/食/精/气,当修一颗人心!”
说着,面向京城方向遥遥一拜,“多谢先生指点!”
此时不仅狐女,天下尚未尝道血食滋味的妖物灵物,都朝向京城方向拜去。
在叶皓眼前正畸变成妖物的女子缓缓恢复人形。
虽然已经生机全无面色灰败,却是已经能看出先时娇美模样。
叶皓心下一松,施礼之后带上已经睡熟的小怪物正要出去,突觉有大股灵气汹涌而来,源源不断灌入他体内。
体内青印不断旋转吸收,很快就不断变大凝实,却依旧无法减缓灵气涌入时造成身体的酸胀疼痛。
青印上方模糊的雕花也开始凝实起来,时而变成狐狸,时而变成飞鸟,时而变成长蛇,最后在一声震撼山林的咆哮中。
他青印上的兽形竟变成了一只仰天咆哮的猛虎。
手指碰到青印上的虎形时,还能隐约感受到那股嚣张又得意情绪。
叶皓眼角一抽,总觉得自己这只虎形和冥冥之中咆哮的老虎脱不了干系。
手心中的小怪物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努力靠近叶皓的青印,伸出带着白色细小倒刺的小舌头舔过威风凛凛的虎形,换来对方在叶皓脑子一阵咆哮。
叶皓迅速把青印收回体内,杜绝小怪物下一次舔舐。
他忍住不断融入身体的灵力所带来的肌肉酸胀感,用厚实棉布打个包裹将小怪物塞进去挂在脖子上。
再背起吴娘子,去马棚叫醒给他们家赶车的吴老叟一起往猫尾胡同的小院走。
刚走到胡同口,就看到吴嬷嬷一手揪着小六,提灯带着一群街坊提着棍棒柴刀往外走。
见到叶皓背着吴娘子,带着畏畏缩缩的吴老叟一起回来。
吴嬷嬷瞬间红了眼慌忙迎上来,“皓哥儿没事吧?!”
叶皓笑着安抚了吴嬷嬷几句,知道街坊都是见他引走妖怪后一直没回来结伴出来找他的,虽然主要是来给他收尸,却还是有些感动。
告诉众人妖物已死,又拜托吴嬷嬷照顾昏迷不醒的吴娘子。
叶皓把几个哭肿眼睛的小孩哄去睡觉,和匣子里的沉香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把熟睡的小怪物放到床上。
他匆匆找了身短褐换上,出门一起去给那几家被妖狐灭门的街坊收敛尸身。
留在皇城中的杨阁老看着自己神识中反馈的景象,不由捻须笑叹,“此子这等心性品行未能收归门下,当真是老夫平生一大憾事。”
薛大人犹豫片刻还是别扭应和道:“此子虽桀骜难驯,却也不失为一块良才,老师大可以等来年秋闱再看他是否改变心意。”
杨阁老面色惘然,“怕是来不及了,今日再看圣上已经撑不住多久了。与妖王的交易到底破不了这场死局,小郡王虽能登临大位,但以蛟脉续龙脉,天下免不了一场大乱,且那位小郡王……行事当真……肆无忌惮。"
"这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呀。“
薛大人想起自己家中乱象,也再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言,面露颓然。
杨阁老反而话风一转,打趣道:“虽不能收入门下,只是同你家小女的大媒,我这老头子还是做得的。”
薛大人神色微怔,不明所以道:“老师说笑了,那小子同我家小女儿哪能相配!”
说着还苦笑道:“非是学生看不上此子家境,虽说他学识心性都能堪称良配,可这小子性子忒是桀骜,我那女儿……从小受她母亲娇惯,性子更跋扈非常!”
“老师也知小郡王有意让他内宠借我薛家女身份,只是编造理由实在荒唐。因有陛下授意稳住郡王,我也不曾戳破。“
“我已经暗示多次那内宠身份不一般,让我那女儿休要与她为难,偏她表面同我答应得好,转头又去招惹人家,折腾得家宅不宁,挨了她娘多少训还半点不长记性。”
“这两个坏脾气凑在一处,我那女儿以后如何有消停日子?这……还是给她寻个性子妥帖的寒门书生为好。”薛大人说着长叹一声颇为苦恼。
杨阁老眯着老眼瞅他,语气古怪,“怎么?你那小女给你寻的寒门女婿,你竟然没看出来?”
薛大人愣住,“什么?”
“你给娇女做得那支宝贝玉笔都甘愿被握在人家手中,”杨阁老似笑非笑,“你这做爹的竟没看出来?”
薛大人登时面色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