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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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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在表木后立起旗帜,随着他的动作落下,军帅们率领军队集合到早已设置好的其他表木之后,数万人的前进让除去荒草的地面扬起沙土,大地震颤,在甲衣飒飒与脚步声中,军帅敲打的鼓、铎、镯、铙声依旧明显,冲破一切屏障号令士兵。

他们很快集结完成,行成阵列站在司马对面,方才震撼天地的声响顷刻间消失殆尽,现场安静得让人胸口发闷。

在清点人数过后,司马将旗帜落下,甲衣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很快所有人都坐下了。

训练有素,不拖泥带水。

阿瑶的脸色越来越疑惑,在她的认知里,雍国不过是西南方向不起眼的众多邦国之一,每年恭敬地向周王室朝贡。

按周礼,周王六军,大诸侯国有三军,次等诸侯国二军,而小国只有一军。

她方才仔细观察,雍国军队虽然分为上、中、下三军,但每支军队的人数绝不止周礼规定的一万两千五百人。

教练之礼仍在进行。

“不服从命令者,斩!”

饱含杀意的一句惊起飞鸟。

宣誓的声音响彻天际,气势雄浑,阿瑶离得远,但她似乎也闻到了斩杀牲畜后的血腥味。一声声的誓言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单是旁听者都觉得热血沸腾。

阿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她被各种声音包围时,威胁感不受控制地传遍全身,远处是层叠的人头攒动,崇尚武德的将士呼声豪迈,她的背上尽是冷汗。

拥有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是邦国重要的财富,但对东迁的周王室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五十多年前,雍国不过是差点被邢国灭国的小国,依附晋国才得以在岍邑重新建国。这才经过三代君主,雍国已经不是阿瑶印象中偏僻荒芜的小国。

他们名义上还是服从周天子的臣属,但却不遵循君臣礼制。

阿瑶敛目看向高台上观礼的王姬,如此明显的僭礼,王姬会有什么反应?

王姬坐在雍国夫人身边,她的脸上挂着与雍国夫人如出一辙的赞许,为雍国拥有的兵力而感到与有荣焉。

军帅正在击鼙,不同音节携带不同的信号传递给下属的官吏,官吏再指挥战车与徒众或行或奔。

鼓声的频率逐渐与心跳重合,它除了变换军队的形态,也影响在场者的心情。

是了,王姬会是世子夫人,未来的国君夫人,她现下观看的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又怎么会感受到武力威胁。

只是王姬与世子尚未成婚,国君邀请王姬观礼时,邀请的是未来儿媳,还是周天子的女儿?

黄色的尘土与枯草被焚烧后的味道弥漫,阿瑶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雍国作为周朝分封的诸侯国,本应恪守臣子本份,按时朝觐与纳贡。但她都能看出来雍国狼子野心,且雍国还有一名曾在周朝为质的公子。当时,雍国是不必向洛邑送质子的。

彼时雍国无力反抗,此时的他们还记得曾经被周朝步步紧逼的场景吗?

在雍国国力愈发强盛时,雍国国君向周天子求娶王姬为世子夫人,这是雍国释放的臣服信号,周天子没有理由拒绝。

但被选中前往雍国的王姬或许没有那么好运,好在王姬和雍殊是旧识,进入雍国后凭借这段情谊,王姬很快获得雍国民众的敬重。

任谁都能看出来,世子雍识的病情回天乏术,雍殊成为世子的可能性极高。

王姬嫁给雍殊,会是一段美谈。

高台之上,国君夫人娕姜身着盛重礼服,笑意不达眼中,她对着下首姿态散漫的雍衡,和教练场上指挥军士的雍殊,心中只有嫌恶,这两个都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儿子还未出世便饱受颠沛之苦,在国家岌岌可危时诞生,她在怀孕时受到过太多死亡的惊吓,导致了她的孩子一出世便比其他孩童病弱。

他很坚强,在她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

可周天子竟要她的孩子前往洛邑,识儿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离开故土。

陈晋两国的恩怨,为何要牵扯她的孩子?她的丈夫感恩晋国的恩情,不愿意让陈国借道攻打晋国。他有情有义,义气用在国事上,情意耗在妾室声妫身上。在陈国贿赂天子,要她儿远行成为质子时,国君竟然想要答应。

好在这一劫难终于度过。

可现在,雍殊安然回国,雍衡受尽宠爱,只有她的孩子,空有世子之名,却被这几个目无嫡兄的庶子觊觎位置。

无论是他们,还是她身边的王姬,都盼着识儿早点病死给他们让路。

手中的玉贝因用力而碰撞出脆响,美貌年轻的王姬关心地望过来一眼,被君夫人以眼神安抚住。

娕姜摩挲手中的玉片,将所有怨恨藏于平静的面庞后。她不会让他们如愿,逃亡与难产夺不去她的地位和识儿的生命,这些小人计谋算什么。

已经成年的公子殊首次在秋狝展露锋芒,与平时衣袂翩跹的风雅截然不同,皮革制成的甲胄闪烁刺眼的光芒,王姬在他身上看到了煞气。

人人称赞雍殊的高雅,但隔着这般远的距离,她却察觉到了全然不同的气质。

王姬再一次寻找阿瑶的身影。

与备受瞩目的高台相比,阿瑶她们这群婢女所处的角落偏僻,在鼓声与尘土的遮掩下,是难得放松的时候。

阿瑶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她想得入神,直到身体被轻撞了一下。

她从思绪中惊醒,转头看向力道的来源。

那是和她一样在王姬身边服侍的婢女柳叶,柳叶看着阿瑶清澈明亮的双眼,满腔的情绪密密麻麻地缠绕心脏,责备的话语顿时说不出口。

她知道阿瑶的年龄,她们这群人年龄相差无几,但柳叶也知道阿瑶与她们不一样,无论是她过分白皙的手指,还是她总是无忧无虑的神情。

不,她也有忧虑,只是她的忧虑不是每天的活计和难以积攒的钱财。

柳叶缓和声音道:“你看向高台的眼神太明显了。”

阿瑶想和她说没有贵人会在意底下的几个婢女,但身旁的其他婢女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不要牵连我们,能够成为王姬的婢女,已经是其他人羡慕的差事,我不想丢去。”

因此她一点都不能冒险,她不敢猜贵人的心思,不敢赌贵人的喜恶。

阿瑶接收到身边几个警告的眼神,她们都和柳叶的想法一样,唯恐被阿瑶牵连受累,阿瑶有侍卫长庇护,她们可没有。

“好吧。”阿瑶从她们的紧张中意识到这份差事的珍贵,她努力让自己产生类似后怕的情绪,以警示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阿瑶……”

阿瑶听到柳叶唤她名字,柳叶的声音太轻,在鼓声间隙中,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嗯?”

阿瑶看向身边的人,柳叶身上有着稳重的气质,她此时低头看着地面的细沙,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踌躇。

在阿瑶的注视中,柳叶抬起头问出了自己许久的疑惑:“你跪在地上时,在想什么?”

阿瑶的眼神再次被迷茫笼罩,她有一双生动的眼睛,柳叶认识阿瑶后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传达出这么多情绪。这些情绪她在王姬身上也见过,是除了温饱外她难以理解的烦忧。

真奇怪,地位尊贵衣食无忧的贵族们也会有烦恼。

但阿瑶的烦恼的什么?她凭什么拥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忧愁。

王姬青色礼服上的翟纹和黼纹渐渐模糊,她的视线里只剩下赭色的裙摆,没有花纹修饰,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麻布制成。

柳叶有些后悔将困惑许久的问题说出,面前浓密的睫羽在听到她的疑惑后用力颤动了几下,阿瑶的双唇轻启,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看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柳叶分辨出她脸上的恐惧。

她既然跪在地上,那她只是一名婢女。

王室尊严与两国恩怨,都离她太遥远了。

-

祁硕一见到阿瑶便发现她情绪不对,他的脸上立即浮现慌乱和担忧,但很快被他尽数压下。

他的努力表现得平静,但心中依旧不安。

是因为早晨他的眼神让她误会了吗?那时她虽然没有生气,但他怎么能苛责她?

他又迅速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服饰,素色深衣,是参考那人搭配的。

她习惯的模样。

祁硕放轻脚步到她身边,与她并行沿河流走着,他试探地问道:“有人欺负你吗?”

阿瑶对他的靠近并不惊讶,祁硕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悲伤和困境,不用她开口便帮她解决。

可是她尚且无法将自己的心事倾述于他,她沉默地前行,淙淙溪水拖着落叶向远处缓缓流逝,水上跳跃金色的光彩。

阿瑶望着永不停歇的流水,心中空缺的一块突然变得十分明显,自从她丢失了过去的记忆,风可以从她的心脏呼啸而过,流水亦不停奔逝。

温暖的触感落在脸颊,阿瑶怔愣地抬头,发现面前的男子脸上满是不知所措的慌张和心疼。

他托着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将她完全拥入怀中,陌生的气息浅浅地包裹她,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身上。

他总是怕唐突了她,鼓起勇气的拥抱也只敢虚虚揽着。

“阿瑶,你可以相信我……永远相信我。”

“我们是最亲近的人,你任何心事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处理好一切。”

祁硕想要娶她。阿瑶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是她这个身份能接触到的奇迹。

她或许应该尝试接纳他,进而摆脱现在低微的身份。

阿瑶张口想要和他诉说自己的失落,可是在触及他毫无保留的眼神时,她再一次停顿了。

烦躁、厌恶,一切试图摆脱祁硕的情绪争相涌出。

于是她说了另一件事:“他们的军队很优秀。”

祁硕立即明白她在意的点,她太少离开王畿,不知道诸侯国僭越礼制已是常态,天下共主的威严在周王室东迁之后逐渐没落。

她从来都不了解这些。

“这在几百年前不合礼制,但在现在已少有人追究。”祁硕剩下的话不舍得对她说出,她已经失去记忆,何必再打碎她的幻梦。

“这些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于是道。

但是阿瑶依旧哭了,她的呜咽声细碎可怜,瘦弱的肩膀在他的掌心颤抖不止。

“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他不停地道歉,和从前每一次她心情低落时一样,他立即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好像不让她开心便是他的罪行。

他何必这么卑微呢?

她只是想到了柳叶的问题,这些事情原本就与她无关,是她被戳中了窘迫的心事。

阿瑶渐渐克制住哭声,她无法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祁硕,只寻了借口道:“我的鞋子脏了。”

祁硕喉间涌起酸涩感,如果是那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将所有事情说出,理所当然地让那个人帮她解决。

阿瑶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垂眸看着祁硕将她沾了泥土的鞋子脱下,像对待珍宝一样。

河水被手掌掬起,轻柔地落在她的脚背上,河水带着凉意,但握在她脚踝的手掌却异常发烫,她不适地想要挣脱。

手臂撑着石头边缘,她后退的动作明显,祁硕下意识想要松手。他眼神暗下,手中的触感比他任何时刻的想象都要滑腻,五指轻松地将女子纤细的脚踝完全把握,在他肤色的衬托下,她裸露出的肌肤太白皙了。

他感到难受。

他已经成为她未婚夫三个月了,可是阿瑶仍然不肯亲近他。为什么还是不愿意?他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

阿瑶握紧了拳头。

“你跪在地上时,在想什么?”

柳叶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响起,自她从船难中幸存,阿瑶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她丢失了记忆,或许也丢失了生存的技能。

祁硕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

在柳叶看来,进入王姬府邸已经是她难得的好运,至少她不再担忧衣食。

而阿瑶能嫁给一个出身贵族的男子,她的身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应该习惯祁硕的靠近。

阿瑶将紧握的拳头松开,绷紧的小腿缓缓放松。

她知道祁硕能感知她的妥协,因为他的力气卸掉许多,被桎梏的疼痛不那么明显。

阿瑶松了口气,她弯腰正要穿回鞋履,忽然整个人停顿在原地。

流水的声音变得缓慢,明媚的阳光让一切都显得不真切,祁硕的发尾在日光下泛着金色,他的头颅逐渐低下。

他的表情虔诚得让她不知作何反应。

河流对面是一片秋意浓郁的银杏树林,笔直的枝干上余留稀疏的黄色叶子,地上铺满了厚重的落叶。

稀疏的枯叶突然哗啦掉落,阿瑶猛地将祁硕推开。

垂下的裙摆遮挡了脚上的全部,但脚背的灼热不受控制地蔓延到脸颊。

祁硕撑着地才不至于摔倒,他注视阿瑶水润的双眼,她正慌乱地盯着对面的银杏树。

“有人在那边。”

祁硕回头望去,对岸只有安静矗立的树木,没有半分人存在的痕迹。

他只当是阿瑶的谎言。

他深呼吸几次,转身时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狂热,只是给阿瑶穿鞋的手指仍带着难言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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