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顺着她睫毛流下的血迹已经凝固,从眼尾顺着脸颊一侧蜿蜒,终止在下颌边缘。
再往下,被她沾血的手掌捂过的脖颈,五指的痕迹明显,像是有人掐过这纤细脆弱的脖子。
薇姬在颤抖,她在示弱。
一个人忘记过去,性格也会改变吗?
或许是过去她撑着王姬这张华丽的袍子,装扮成璀璨夺目的模样,如今成了婢女,她便黯淡了。
雍殊眼底浮现失望,他设想过与薇姬相遇的场景,他们可能不死不休,更多时候他想象着他们维持各自阵营的体面,有风度地揭过相识的过去,没有哪个设想是薇姬淹没在人群中。
这样平常的人,曾经控制他的情感。在洛邑的时间里,时刻追逐薇姬所在成了他的习惯,哪怕回雍国后,他也忍不住打听薇姬的消息。
他花了很多时间,才克服薇姬对他的驯服,他将关于薇姬的喜好和厌恶一一忘记。
他快要成功了。
往后薇姬或许会成为那名祁侍卫的笼子鸟,而他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行,他不会再与她有交集。
阿瑶瑟缩了一下,此时的雍殊和平日里没有区别,仿佛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如果不是刚经历了死里逃生,阿瑶简直无法将他与刚才的恶鬼联系起来。
撑在沙砾上的手掌摸索着寻找方才的碎陶片,但除了泥土与杂草什么都没有。
她呼吸断续,眼睁睁看着雍殊的手掌贴在她的脖颈上。
手掌将血印完全覆盖,曾经让他恐惧的人,原来生命这般脆弱,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手下的纤细就会折断。
终有一日,他会彻底消除薇姬对自己的影响。
而现在,是将她视为平常,不让自己因她失去理智。
雍殊松开手指,手掌刚从她皮肤上离开的下一瞬,沉默的女子猛地推开他,突然的力气让他身体往后,阿瑶趁这个时刻伸长手臂去抢他身上的鍭矢。
指尖擦过箭羽,很快手臂被强硬地扭过压在身后,她差一点就能抢到。
最初的晃神过去后,雍殊桎梏她的双手,她被迫压在他身上,挣扎中扬起地上的一团尘土。
阿瑶眼里闪过不甘,她对着他的裸露的一片皮肤,埋头咬了下去。
死亡的恐惧让阿瑶忽略了对公子殊身份的忌惮,她只知道自己很愤怒,极度的愤怒。
无论是雍衡莫名的抢夺,还是绑匪突然的挟持,亦或是雍殊毫无缘由的针对。所有与噩运有关的经历,无不与王姬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她被当成替代品……
单是想到这个词,她便感到莫大的侮辱。
白雾弥漫的大脑中,她拨开浓郁得想要吞噬她的雾气,原本无边的空寂中,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黑漆朱绘木箱子,黑色箱体用红色的漆料涂着凌乱却不失童趣的线条,依稀能辨别出来是各种动物的形状。
鹿、狗、马、狐狸……
那是一个四角均有把手的衣箱,静静地出现在混沌一片的记忆中。
圆拱形的箱盖在黑暗中发着莹润微光。
“我想打开它。”女童稚嫩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能打开的,野兽会跑出来。阿瑶心想。
她啃咬的动作只余下本能,脑子几乎要被无数声“替代品”的尖叫淹没。
血液经过她的唇齿流出,落在绣红线的衣襟。
雍殊头顶的弯月变得模糊朦胧,银汉在天幕静静流淌,刺痛顺着牙齿深入血管和皮肉,染红阿瑶的双唇。
熟悉又陌生的感受,让雍殊无比确定——
她是薇姬,她睚眦必报的性格没有改变。
阿瑶的牙齿将要找到他脖子上的血管时,她被掐着脸颊拉开,唇齿间分开细缝,雍殊神色晦暗地看着她一截染血的舌尖。
她眼神恢复清明,见他时得意地勾起嘴角,唇瓣殷红,神情挑衅,渐渐与旧日的记忆重合。
真的想杀了她。
雍殊的手指重新贴上她脖颈上的肌肤,在已经干涸的血液痕迹上画上鲜艳的颜色。
仿佛是他对自己下的咒语,只要杀了薇姬,他便承认了自己永远无法脱离她的阴影。他杀了薇姬的身体,而薇姬的灵魂会永远纠缠他。
像离开洛邑后的无数次梦魇一样。
他松开对她的控制,承诺道:“我不杀你。”
他会亲自把薇姬带给他的影响一一剔除,证明薇姬对他的驯服从来就没有成功。
阿瑶的头发落满他一身,雍殊将顺着领口钻入的长发抽离,磅礴翻涌的海面恢复宁静温和的模样,“下去罢。”
阿瑶脸色来回变幻,她仔细观察雍殊,半信半疑地从他身上离开。
雍殊将被扯开的衣襟拢好,凌乱的齿痕被衣服布料遮掩,从外面看只能看到红色丝线凝结成一块。
阿瑶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看到雍殊拿出她抢夺不成鍭矢,在她防备退后时,雍殊转动箭头,呲的一声,尖锐的箭镞插入右肩。
阿瑶被他反常的举动惊得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是苦肉计。
她说的苦肉计自然不是对她起作用的,而是已在宫殿中安然入睡的国君。
真是可怜的儿子。她在心中幸灾乐祸地嘲讽。
雍殊将箭拔出,伤口周围的衣服顷刻被染红。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溶溶月色中消散。
雍殊在死去的绑匪身上寻找线索。
阿瑶蹲在地上寻找被她遗失的陶片,忽然窥见远处的一簇火光,宛若错觉的在土地震颤中,火光连接成线出现在大地边际,以迅猛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公子殊在此处!”有士兵从战车上跳下,关切地赶到雍殊身边。
是救兵来了,他来时一路上都留下记号。
雍殊拿走地上锋利的匕首,他看着这一队车马,吩咐道:“把刺客的尸体和马车带回去。”
“公子,她怎么办?”士兵不知所措地指向阿瑶,火把照耀下他发现了这浑身脏污的女子,也看到了她脸颊两侧被手指压出的红痕。
他默不作声了一会儿,而后道:“把她送回王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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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朝之后,仍要面见国君雍仲廪的臣子有很多。
他无一例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寡人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吵得头疼。”雍仲廪对信任的寺人牵抱怨。
寺人牵闻言踌躇,雍仲廪便知又有人来,他扶着额头烦躁道:“不见,都不见。”
寺人牵却道:“是太宰士常求见君上。”
雍仲廪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
昨天王姬府上宴会牵扯的人乱七八糟,先是雍衡指认兄长勾结外族,之后刺客再现,到了下午时,世子雍识紧急传了医师,君夫人娕姜急匆匆出宫去照料他。
朝堂为这些事情吵了一个多时辰,但因为国君态度模糊而难以决断。
太宰士常是雍仲廪的叔父,辅佐雍仲廪很多年,雍仲廪不能不见他。
“传。”
士常是上一任国君武公的弟弟,但他的年纪与雍仲廪相差不大,相比雍仲廪,他甚至显得更年轻力壮。
他拢手对国君行礼,宽大的衣袖整齐地垂下,所有礼仪一丝不苟。
雍仲廪见状,屈起的一条腿默默从案上放下,他咳了咳,明知故问问道:“叔父为何而来?”
“今日朝堂上,臣子们因公子衡指控公子殊一事而争论,君上却不发一言,所以臣不得不请求面见君上。”士常如实道。
“衡儿查到的结果是殊儿勾结夷人行刺杀之事,但殊儿昨夜追踪窜逃的刺客,从刺客身上找到了宋国锻造的匕首,为此他还身受箭伤。臣子们都想要寡人奖赏殊儿,惩治衡儿。”
即使雍仲廪再偏爱雍衡,也深知他这一次办事结果不力。他收到了雍衡呈上来的调查证据,在看了几行后便将竹简反扣在书案上,他实在不忍看完这些错漏百出的粗糙推断。
“衡儿立功心急,这是他的过错,可是那些人说什么!竟然说他没有兄友弟恭的美德,罔顾人伦纲常,这是能胡乱说的吗?!简直荒唐!”
雍仲廪手指着虚空,好似大臣们就立在所指之处,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手指亦不住颤抖。
他的怒气在朝堂上忍了又忍,可他们还是要来烦他。
寺人牵及时给他端上熬制好的汤药。
“寡人都被气病了。”
士常恭敬地听着雍仲廪发完一通脾气,国君骂着宫殿外的臣子,何尝不是在骂殿中的他呢?
士常并未被国君这一番指桑骂槐的言语劝退,他再行一礼,神情认真地问着喝药的国君:“君上是武公的二儿子,当时武公长子伯山正值壮年,按礼,伯山应该继任武公的君位。但国君出生时,有彩霞遍布天空,这是祥瑞之兆,伯山因此认为只有君上才能成为雍国国君,他说服臣子们拥护君上登临君位。”
士常说起雍伯山,雍仲廪脸上浮现怀念之色。
兄长已离世数年,雍仲廪很想念他,“寡人知叔父以兄长为例说明兄弟之间不该互相怀疑生隙……”
士常摇摇头:“臣此言是为让君上知晓,列国中如伯山一般不争夺君位的公子很少,兄弟相争,动摇礼制,顷刻便能让几代国君的治理成果消散。
“如今世子体弱多病,公子殊才能出众,公子衡不甘服输,君上若不愿见到兄弟相争的场面,便不该溺爱公子衡,养出他的野心。”
雍仲廪觉得士常说得过于严重了:“衡儿只是想为雍国出力,但他年龄小,缺少经验,故而查错方向。”
“君上难道忘了险些亡国之辱吗?”
士常的提醒让雍仲廪沉默下来,雍国被迫在西南偏僻之地重建一向是他的心病,此后三代国君不得不依附晋国,又要与从前看不起的夷人打交道。
如今晋国已开始忌惮逐渐强大的雍国,若是士常所说成真,那真是内忧外患。
“寡人会记得叔父所言。”
门外,娕姜紧紧掐着手臂,才忍住冲入内殿质问。
她的儿子因惊吓过度险些死去,她彻夜不眠照顾后回宫,听到的却是丈夫在谈论另外两个庶子的继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