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夜里听到雍殊隐藏在乐声中的秘密,让阿瑶的心情跌落谷底,她顶着萎靡的精神,跟随其他人起床。
昨日初到陌生环境,对周围的警惕令她没有心思去探究雍殊将她带走的前因后果。
雍殊对王姬不若他妹妹予缇来得殷勤,甚至在阿瑶被刺客绑走时,公子殊的箭矢对准了王姬的婢女,丝毫不在意王姬的脸面。
那时阿瑶便将雍殊与王姬旧情甚笃的说法视为谣言。
谣言能够令一城民众反叛,也能让人们将一对男女绑定。观各位公子对王姬的重视,阿瑶已断定谣言是人为。
可昨天夜里她发现,原来这位不争不抢的公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自比为东人之子,面对王姬时仍然带着旧时的卑微。
这个发现令她辗转反侧。闭上眼睛时,厚重的编钟浮跃金色光彩,少有人弹奏的乐曲无休无止地响起。
他在见到诗篇中西人的马车经过时,心中可有不甘与怨愤?
阿瑶唯一能确定的是,雍殊对王姬的感情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而她这位本该默默无闻的婢女,被雍殊对王姬的感情牵连。他因为嫉妒雍衡和王姬越来越靠近的距离,所以将她这名可暂时用于替代王姬的婢女夺走,企图引起王姬的在意。
“王姬与三弟走得近,何必在意我身边多了谁?”
从昨夜开始,雍殊这句话总是响起,提醒她成为他人感情路上绊脚石的事实。
想到这里,阿瑶冷笑出声,站在她身边擦拭脸颊的婢女被她吓了一跳,布巾掉落木盆中,溅湿了一半的衣袖。
冬天里要更换衣服很是麻烦,可恰逢这时沧姑来了,那婢女便不好再追究。
沧姑仍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她黑沉沉的眼珠子一一扫过这几个婢女,待看到阿瑶时,眉毛再次皱成死结。
沧姑已知晓这婢女是如何来到雍殊身边,见她便如同见到害人的鬼魅。
视线在婢女那一顶浓密的头发上停留,明明是最简单的发髻,仍然笨手笨脚梳得凌乱,但看到这张脸时,还有谁会注意她梳着什么发髻?
如果因此掉落一根长发在公子身上,想必除了细心的公女,不会有人发现公子和谁近身接触过。
沧姑管理府里大大小小的奴仆,但是今天她仍然没有给阿瑶分配应该干的事情。
“沧姑对她很好。”有人酸溜溜说道,可惜没有人应答她。
阿瑶的来历已经随白天的到来传遍府中,这些传言还是从府外传进来的。
他们都在说公子殊和王姬争吵时,带走了一名和王姬长相相似的婢女。
这个可能一跃龙门成为公子房中姬妾的婢女,目前无人敢当面寻她的麻烦。
但在忌惮下,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在这座府邸里,长得太过夺目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里,能够踏入这里的美貌婢女不止阿瑶一人,可从来没有人成功留下来。
鲤鱼应当安分守己地待在池子里。
阿瑶听到这些话时,是在等待祁硕的时候。
她站在侧门的屋檐下,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
门后的奴仆正在议论,他们不知道她还在门外,因而正常音量的声音穿过掩盖的门扉进入她的耳朵。
她是插足主人感情的婢女,是素日稳重的公子殊为王姬冲动行事的证据……
“是瓦片取代玉石。”
在无处不在的贬低声中,她的眼中恐慌弥漫。
在王姬府里时,因为雍衡一事让其他人认为她背叛王姬,府里同样有不利于她的议论,当时她明明是无所畏惧的……
“让他们闭嘴!”记忆深处的声音怒吼道。
是了,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才不会议论她。
但为什么有人质问她:“是你杀的?”
扭曲成一片的面容似乎很惊恐,地面上缠绕的曲裾无穷无尽。
“阿瑶!阿瑶!”
阿瑶从喧嚣的声音中清醒过来时,看到祁硕放大的脸,他的额边因焦急而流下汗水,握在她肩膀的手指掐得她有些疼。
她从诡谲怪诞的思绪中回过神,阿瑶急忙低头看下,手指在阳光下显得苍白,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肤下。
是干净的、没有被染红的手指。
视野里仍然是方才的景象,孩童在对面门边玩耍,偶尔有马车经过。
在冬天的开始,阿瑶伸手环抱面前的男人,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温度传递到身体相贴处,让她不由得抱他更紧。
祁硕的担忧仍未消失,怀中的身躯在颤抖,他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很恐惧。
原来她是畏惧人言的。
之所以能在王姬府里冷静对待流言,不是因为他们议论的不是真相,而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因流言蜚语而遭遇不测。
阿瑶听着祁硕一声声沉稳的心跳,意识到祁硕是她的救星。
“我已计划了离开的路,待十日后国君进行冬烝祭时,我们便离开雍国。”祁硕说道。
他挡住吹来的寒风,怀中的人渐渐平复情绪,她不再颤抖,但没有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祁硕望着眼前的侧门,再怎么低调,这依旧是一个诸侯公子的府邸,与没落的小宗人家不同,更不用与平民的房子相比了。
雍殊的讽刺成了他的心魔。
抛下身份地位离开雍国之后,他和阿瑶之间的地位会逐渐相同,到时候他能护住怀中的美丽女子吗?又或者是,她还会选择他吗?
昔日的薇姬,身边围绕的皆是家世出众的贵族男女。身为没落家族的次子,薇姬原本是看不见他的。
女子轻盈的脚步迈过门槛往里边走去,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好心情。
沧姑从粗壮的树干走出来,平静幽深的眼睛在看到对面的公子时,终于产生了波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是公子素白的衣角没有停顿地消失在墙面后。他只是碰巧经过,沧姑的眼睛又归于沉寂。
公女过于谨慎了,沧姑不认为公子是会沉迷美色的人。
雍殊经过两道门进入堂屋,客人已经到达。
“久等了。”雍殊歉意道。
客人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指了指门外的走廊,揶揄道:“刚才见一女子经过,公子殊府上竟藏有此等姝色。”
雍殊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阿瑶。
晋国的事情占据了他所有心思,方才倒是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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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在两天之后才发现了沧姑的纵容。
祭祀将近,正是府中忙碌的时候,沧姑每日严厉地责骂偷懒的奴仆,那些奴仆只需要被她瞪上一眼,便战战兢兢地求饶,唯恐沧姑将他们拉到集市买去。
可这位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妇人,却对阿瑶的存在视若无睹。阿瑶不需要天未亮便洗漱整齐,无需做繁重的劳动,每日她得到的食饮甚至比同屋的人丰盛。
沧姑有能力制止府内的怨言,可是她放任了。
因此阿瑶每日听见的议论更加嘈杂难堪,阿瑶厌烦了这些不怀好意的眼神,也无法容忍即使睡着依旧要提防他人。
可她不知道沧姑的意图。
阿瑶从被褥里抽出一根针时,圃芽正躲在一旁掩面哭泣,她擦眼泪时正好看到阿瑶的动作,圃芽登时慌乱地站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她顶着阿瑶怀疑的目光摇头否认。
不过几天,圃芽比初见时更憔悴了,她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圆圆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打听。这种时候隐隐可以窥见府里平日的氛围,是和阿瑶的经历完全不同的。
阿瑶相信了她,圃芽对她的态度和初见时差不多,不热络亦不针对,偶尔见到她,阿瑶才能暂时从荒诞的周围抽身出来。
“府里现在乱成这样,公子没有意见?”阿瑶问道。
圃芽此时没有心情去计较阿瑶又提到公子,她起身出门,在阿瑶的不解中左右看了几圈,确定无人后才重新进屋。
圃芽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听见,“公子不管这里的。”
“是沧姑……”
圃芽打断阿瑶:“是公女。”
她默了默,“公女很厌恶我们,你不要到她跟前去。”
是那位极力撮合雍殊和王姬的公女,几次见面,的确可以看出雍殊对她的放纵。
“曾有人送美人给公子,但是……”圃芽回忆她们的遭遇,不禁干呕了几下,接过阿瑶的手帕捂住嘴巴后堪堪克制。
她泛着泪光的眼落在面前女子的脸上,目光渐渐如月光一般轻柔,她是不忍对这张脸做什么残忍的事情。
“离他远点吧。”
公女残忍,可其中也有公子的漠视。
阿瑶从廊下经过时,擦拭栏杆的婢女将污水倒在她脚下,水流浸湿她的鞋袜,弄脏她的裙摆。
走快点,再走快点。
将所有丑陋的计谋留在身后,离开几乎要窒息的府邸,府外才是真实的世界。
在推开木制的侧门,屋檐下的两盏灯笼发出幽幽微光,正在寒风中摇晃,街上已没有行人。
冬日的天空暗得极快,高高的墙内飘出炊烟,让站在街边的人沾了些烟火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眼角湿润,怔怔地望着对面的身影。
好像她等待过,时隔许多年后,这一幕终于出现在眼前。
穿过空旷的街道,阿瑶牵过他垂在身边的手,五指交握时,她的心跳跳得极快。
“你来了!”
他挡住了大部分的灯光,转身时灯笼的光亮照清了她弯起的眼,也让阿瑶看到了没有注意到的人。
是个身形矮小的中年男子,站在开启的大门外,正提着一盏灯笑眯眯的模样:“如果知道有丽人接你,我便不送客了。”
中年男子方才被遮挡,因此阿瑶不知道有其他人存在。
她弯起的眼睛被无形的手指抚平,眼中将要溢出的欣喜被惊讶取代,她以迟钝的速度抬头看着身旁的人。
分明不是祁硕。
“告辞了。”
开启的大门在眼前关闭,门外陷入一阵寂静。
牵着的手虽然有茧子,但是与祁硕从小练武的厚茧不同。虎口与指腹上的茧子无比清楚地在说这不是剑客的手掌,是练习箭术才会留下的痕迹。
雍殊轻轻一挣,便从阿瑶的手中挣脱。
她的低落难以忽视,她越来越像一个陷入情网的女子,等待着深渊吞没。
“你知道自己的过去吗?”在昏暗的四周,他的声音比凛冽的风更冷。
阿瑶迷惘地看着他,他是指她失去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