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花厅里,金粟确认自家小姐无恙,方才颤着嗓子道:“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眼见起了风,担心薛皎皎受寒,她便让薛曜去马车上取雪帽,刚在园子门口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就远远听见有人在喊陈家小姐的狗疯了,冲进了暖阁,想到薛皎皎正在里面下棋,她立即告知了薛曜,幸而薛曜手脚快,危急时刻堪堪赶上了。
尽管有惊无险,她还是吓得够呛,倘若小姐被那发疯的狗咬上一口,哪里还活得成。
薛皎皎已经平复下来,捏了捏金粟的脸颊,安慰道:“多亏了你们俩,我才能好好在这里。”
若非金粟忽而起意去找园子外面的薛曜拿雪帽,恰好在那个当口得知疯犬闯进了暖阁,又立即告知薛曜此事,让他能够及时赶到,她大概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祁云绣又是后怕又是惭愧,“今日累你受惊,实在过意不去,万幸你家护卫及时出现,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好友担心的同时,她也顾虑酿成祸事,主人家难辞其咎。
从前只觉薛皎皎身边那冷面护卫长得虽俊,身上有着与帝都一众世家公子殊为迥异的凛冽气质,但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身手如此利落,比她家那群半天逮不住疯犬的奴仆好用多了。
事件得已落幕,休息了会儿,薛皎皎也没了赏花的兴致,便向主人请辞。
祁云绣让丫鬟取来两支开得极盛的红梅,说道:“方才从园子里摘的,皎皎且带回去插着玩吧。”
薛皎皎忙笑着让金粟收了。
祁云绣起身相送,走到门口时,金粟展开手里的貂裘和雪帽,仔细为薛皎皎穿戴上。
刚从烧着炭炉的屋子里出来,被冷风吹得打寒颤的祁云绣瞥见这不经意的举动,转头瞧了眼自家木头似的丫鬟,暗暗告诫自己做人不能太攀比。
叹息完就看到守在院门边挺拔如劲松的少年,心中又生感慨,无论外貌还是气势都优越得不像个奴才,侍主又格外用心,一个两个皆是如此,莫非薛家人有什么特别的调教方法?
出了园子,薛皎皎辞别道:“改日再来与你下棋,莫要嫌我叨扰才好。”
想起今日那盘棋,即将分出胜负的当口,被意外给搅和了,祁云绣不免惋惜,难得与薛皎皎对弈能赢一回,连忙笑道:“怎么会呢,有你作陪,我高兴都来不及。”
两人年龄相仿,喜好也差不多,平日常聚在一处,比起别人,祁云绣对她自然而然多了几分亲昵。
薛皎皎拢了拢身上的裘衣,临别道:“大冷天的没什么消遣,不如与你对弈有趣,少不得以后还与你作陪。”
祁云绣自是高兴应下。
绣着青翠竹叶的杏黄裙自屋子里迈出来时,守在门边等候的薛曜便注意到了,琥珀瞳眸流光隐现。
少女面色恬淡平和,方才的惊险与意外丝毫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看着杏黄裙裾随风自眼前拂过,薛曜垂下打量的眸子,迈步跟随在后。
告别了祁家人,往马车停放处走的路上,薛皎皎转头瞥向自家护卫,看到他空荡荡的发髻,想起暖阁里刺中疯犬的那根木簪,定是当时寻不到趁手物件,情急之下拔了束发簪当利器用,于是说道:“改日送你一支更好的。”
发簪这种贴身佩戴之物,恋人间通常互相赠送用来传情。
即便明知薛皎皎并非此意,薛曜心中仍旧一动,那双蕴含玄妙特质的琥珀金瞳翛然流转,看向主人时仿佛携带了阳光的热度。
“谢少主子赏赐。”
金粟暗自皱眉,薛曜一向知道分寸,竟然也不推辞,踌躇再三,想到两人从朔风一路逃亡的情分,非寻常人可比,即便觉得不合时宜,她还是忍住了劝阻的念头。
这事只要不说出去,也就他们三人知道,便随了小姐的意吧。
祁云绣送完客人,来到书房便听见她爹在里面跟同僚发牢骚。
“薛将军身故后,朝堂上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个个只知屈意求和,朔风城至今仍被铁弗占据,北关咽喉重地被扼在他人之手,大昱立国至今,尚未见这等奇耻大辱。”
祁云绣不由叹气,这些话隔段时间就会听她爹念叨一遍,每次提及都难掩沉痛,可惜她爹是个文官,又上了年纪,不然她还真担心这把老骨头会生出投笔从戎的志向来。
书房里的几位客人皆是御史台同僚,进御史台任职的多是清望之流,闻言纷纷附和,各自抒发不满。
“早些年薛将军尚在时,虽亦有不少人主和,却远不至如今这般,倘若薛将军没出事,哪由得蛮夷之辈窃据朔风数年,可怜城中百姓,沦落在异族人鼻息下残喘求生。”
出言之人叹息连连,颇为不忿。
“说这些又有何益,陛下人至中年,早已不似从前了,越发地优柔寡断……”
“中丞慎言。”前面的话尚且是不满时局发发牢骚,后面就越说越危险了,立即有同僚适时提醒。
“罢了,难得佳宴,提这些做什么。”御史中丞无奈摇头,转移了话题。
几人宴席过后,移步书房小聚,兴头上来没忍住,说了许多在别处没法说的话,眼下尽兴了,时辰也不早了。
直到客人们离开,祁云绣方才携侍女进去,想起刚刚听到的对话,忍不住抱怨道:“爹,你一个御史大夫,老管武将们打不打仗的事做什么。”
连不关注时政的她都知道,当今重文抑武,即便七年前被铁弗夺走了朔风城,朝廷依旧一味苟安,也就她爹的御史台里有几道不同的声音,奈何太过微弱,轻易便被太平歌舞淹没,压根无人在意。
身为有名的硬骨头,文武百官就没祁谦不敢弹劾的,早年谏诤敢言的名声就传遍朝野,天子都拿他没办法,如今年纪大了,依旧一如既往,近几年在朝廷日益疲软的对外策略下,越发忧愤起来,恐他晚年遭祸,祁云绣免不了劝说两句。
祁谦耿直却不迂腐,家庭氛围宽松,对女儿的话即便不认同,也不会以为忤逆,摇头叹道:“御史台为天子耳目之司,监国政之弊,察百官之失,行肃纲正纪之责,天子耳目不及之处,为人臣者,自当谏之诤之,朝堂上已是诺诺者众,我又怎可与之为伍。”
祁云绣暗自无奈,话诚然不错,但再怎么振聋发聩,又如何叫得醒一心装睡的人?知晓自家老爹脾气,劝来劝去白费力气,祁云绣只得作罢。
想起今日发生的意外,祁谦询问道:“各家女眷,都安抚好了?”
祁云绣点了点头,“大夫瞧过了,除了受到点惊吓,没什么大碍,休息了会儿,便各自回府了。”
说到这里不免生气,差点闹出人命,劳顿一堆人忙上忙下,陈大小姐不说多愧疚,反而因为爱犬没了在那里摆起了脸色,因嫌这大小姐麻烦,祁云绣压根没给她递帖子,她是蹭别人帖子来的,想到这里更气了。
祁谦放下心来,因今日一场虚惊,他破例每家来客都送去一枝新折的梅花,若在平常可舍不得动这些宝贝。
过了会儿,他又问道:“薛家那孩子没事吧?”
“不仅没事,还有余力安抚吓坏的丫鬟,今日多亏了她。”
祁云绣补充了些家仆没讲全的细节。
“当时可吓人了,大家乱成一团,陆中丞家的姑娘腿软跌在地上起不来,若不是薛姑娘将那疯犬吸引过去,没准陆姑娘就遭殃了。”
将事情始末梳理一遍之后,祁云绣暗自叹了声,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换作自己单独应对疯犬,可做不到那般镇定,薛皎皎看起来荏弱,却坚持周旋了许久,若非如此,其他人也不会那么顺利跑出暖阁。
听完后祁谦越发惋惜不已,当年朔风骤发哗变,北方难民如潮,乱象丛生之下,十岁的孩子纵有忠仆相护,一路混迹流民中辗转将军报送至盛安,实非寻常人能做到,此等心智若是个男子,薛家军说不定还有希望。
马车从祁府离开,吱呀碾过青石板,晃过纵横绵长的街道,缓缓在敦义坊方府门前停下。
薛皎皎下了车,往院中走的路上,迎面遇见方家大公子,于是停下脚步,欠身施礼。
方少甫从廊下走来,含笑望向她,“表妹回来了。”
“宴饮过后,无事便回了,表兄这是刚下学?”
薛皎皎的母亲与方老爷是姨表兄妹,故而攀扯起来两人也是表兄妹。
方少甫前不久刚入了太学,虽是托人打点才得到的名额,仍旧让其母吴氏分外得意,趁着难得的黄道吉日,一大早便带着女儿方琼枝去崇圣寺还愿,顺便为女儿求姻缘,让一双儿女都得偿所愿。
方少甫从袖中取出一物,“今日下学后在街上瞧见的,想着表妹平日里喜欢这些小玩意,就买了回来。”
薛皎皎看着那串制作精巧的九连环,问道:“琼枝姐姐也有吗?”
方少甫摇头,“她一向不喜欢这些。”
虽是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妹子喜欢的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那种女儿家的东西他可不会挑。
见他没听出言外之意,薛皎皎伸手接过九连环,微笑着说:“多谢表兄。”
跟随在后的薛曜远远瞧见方少甫就暗自不悦,八卦锁九连环这种小玩意薛皎皎九岁时闭着眼睛都能拆,他却拿来献宝,压根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偏偏自己浑然不觉,有事没事就来献殷勤。
回到房间里,薛皎皎随手将九连环放在一旁,心里只觉麻烦,收了东西便须回赠,如今年纪渐长,不比小时候,来往无甚顾忌,寄人篱下,回赠礼物不仅得合宜,还须避免吴氏多想,给她送东西没给方琼枝送东西,又会惹得方琼枝不满,于她实在是不必要的麻烦。
金粟服侍她换了衣裳,说道:“小姐今日的药还没喝,我去厨房瞧瞧。”
薛皎皎这阵子犯咳疾,已经连续喝了几日的药,闻言恹恹捧着手炉,不甚在意,“别忙活了,一日不喝也没什么。”
身边仆从除了薛曜是她从朔风带来的,其余都是方家人,与她终究隔了一层,唯有金粟待她是真心实意亲近,日常起居照顾得十分用心。
“那怎么行,小姐咳嗽刚好,还得再喝两日才稳妥。”金粟说完匆匆去了厨房。
薛皎皎只得随了她,自顾去了书案边,拾起摆放在上面的法华经。
傍晚吴氏带着女儿从崇圣寺回来,一进门就喜滋滋与人说今日求了个上上签,怕是好事将近,众人见她高兴,便顺着她的话说了诸多动听的,越发让吴氏圆盘似的脸喜气洋洋。
金粟将熬好的汤药端进屋子里,同薛皎皎说起方才在厨房听到的消息。
“夫人可高兴了,身边不少人都得了打赏,看来真求了个好签,听说崇圣寺一向灵验,可惜小姐今日没去。”
感慨吴氏为女儿操持的同时,金粟想到薛皎皎也即将满十七了,跟方琼枝就差了几个月,却无人为她操持。
薛皎皎漫不经心地将经书翻过一页,“我可不喜欢去寺庙那种地方,香火呛得人难受。”
吴氏待她虽没多少真心,但到底是府里主母,面上功夫总是有的,之前遣人来问过,她已应许了祁云绣的赏花宴邀请,且受不住烟火气,便推拒了,更重要的是,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姻缘菩萨那里可求不来。
金粟是真心实意为自家小姐着想,当初她与好几个丫头被管家带到薛皎皎面前,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若是没被选中,会继续在外院打杂,做又苦又累的粗活不说,微薄的月钱根本不够贴补家里。
她一面希望能进内院,一面又自觉蠢笨不堪入眼,然而当时薛皎皎目光淡淡扫了一圈之后,将她指了出来,到现在她都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意外与欣喜。
做惯了粗活的她压根不会服侍人,在薛皎皎面前常常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以为会跟从前一样遭逢斥责,然而出乎意料地,薛皎皎很多时候不需要她服侍就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即便她屡屡犯错,也没有嫌弃她,更没有将她打发走。
得知她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二丫这么个家里人随口唤来代号似的称呼,便给她取了金粟这样寓意吉祥的名字,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名字不仅仅是被人呼来唤去的,还有寄寓期盼的含义。
她感慨自己遇上了好主子,越发用心地去学那些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并没有跟别人一样,因为薛皎皎是客居府上的孤女就轻视敷衍。
身为女子最在意的无非姻缘,趁着年华正好,寻个如意郎君,一辈子有所依靠,总好过孤身寄人檐下,然而见薛皎皎事不关己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她不禁着急,好端端的姑娘,老喜欢看佛经,性子都给修得六根清净了,对于婚姻大事竟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小姐也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一二。”
语重心长的叹息声,让薛皎皎专注在经卷上的眸子抬了起来,掀起的长睫映入眼底漾开一泓朦胧水色,春山晓雾般的清浅笑意就这么浮现上来,樱粉唇瓣微翘着牵起舒展弧度,缓声应道:“好。”
金粟素来知晓自家小姐是好看的,绮颜姣丽,眉目如画,自内而外透着温软怡人的气质,让人情不自禁想与之亲近,虽然偶尔会显露出与旁的闺阁小姐们不同的一面,教人云里雾里瞧不明白,但每当她笑起来,就让人联想到一切甜蜜美好的事物,心里溢满了欢喜,无暇在意那点违和的异常。
见侍女失神过后不再念念不忘方才的事,薛皎皎满意地重新低下头去。
她自然清楚金粟一片好意,对女子而言,一段好姻缘便是终身寄托,梦寐以求嫁个东床佳婿,以夫君与子嗣为后半辈子的倚靠,这无可厚非,毕竟世上诸多女子都是这么过的,但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