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薛曜收了匣子退下后,揽芷苑那边就遣来侍女相请。
“府里晚膳早早备好了,就等表小姐入席。”
“好,我马上过去。”
薛皎皎脾胃虚弱,有诸多忌口,平日另辟单独的小厨房,不与方家人一同饮食,但每逢佳节除外,即便从不关注后宅的方遒,都会特意叫上她一同用膳。
薛皎皎匆匆来到揽芷苑时,方琼枝正抱着吴氏的胳膊亲昵撒娇,“我就喜欢那支累丝花鸟钗,母亲就允了我吧。”
吴氏没好气地轻戳她额头,“上个月才给你打了副头面,这才多久,怎就不知满足。”
方琼枝振振有词,“上个月是生辰,今日是新年,怎么一样嘛。”
吴氏摇头嗔道:“你每次哪这么多胡搅蛮缠的道理。”
膝下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平素就疼爱得紧,衣食上从无短缺,被一番软磨硬泡缠得无法,吴氏终究还是松口应许。
“母亲最好了。”
方琼枝喜笑颜开,抱着吴氏胳膊蹭了又蹭,娇痴模样哄得她开怀不已。
今日难得佳节,方遒也没多加管束她这没规矩的做派。
最先注意到薛皎皎的是方少甫,瞧见她踏进屋子,便转头招呼道:“表妹来了。”
薛皎皎上前一一施礼,“舅父舅母,表兄表姐。”
方遒微微颔首,“来了便入席吧。”
薛皎皎按照齿序坐在方琼枝下首。
看到眼前芳华渐盛的少女,方遒不可避免地想起柳氏,感慨地问了句,“我记得皎皎年岁与琼枝没差多少,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薛皎皎浅笑点头,“舅父记性好,下个月就满十七了。”
乖巧甜软的长相素来讨长辈喜欢,瞧着都觉舒心,这份优势在薛皎皎身上被发挥到了极致。
方遒的注意力不由多停留了下,想起年少光景,遂又道:“当初你母亲来家里时,也是十六七的年纪,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吴氏脸上热切笑意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她对柳氏实在没好感,当年方遒与柳氏本有口头婚约,但老夫人嫌弃侄女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连嫁妆都没有,娶进门无半点助益,转而给独子聘了商户出身嫁妆丰厚的自己。
起初面对寄居府上的柳氏,吴氏心里有股隐晦的得意,长着副柔弱狐媚相引得男人念念不忘又如何,终归进不了门。
谁知没多久柳氏时来运转,攀上了回盛安述职的薛靖方,不仅得以高嫁,婚后还没有婆母需要侍奉,不必操心子嗣问题,方家则越发没落,她成婚好几年一无所出,明里暗里没少受婆母刁难,若非她坚持不松口,妾室都抬进门几个了,后来寻了好些名医,试了各种偏方,灌了无数苦药才得以诞下一双儿女。
吴氏心里是不平的,尤其得知丈夫对当初的妥协怀有悔意,这股不平愈发难以咽下,直到后来薛家阖族覆亡,只逃出来一个孤女,她心里方舒坦了,暗道果真应验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原以为这桩陈年旧事就此落幕,然而没想到的是,为了仕途畅通,方家特意寻了门路搭上宫里的薛皎皎,以亲族的名义将其接到了府上。
看着那张与柳氏六七分相似的面孔,早年在婆母百般磋磨下蛰伏在心间的怨气,以及无数个日夜对丈夫积攒的失望,隐隐再度升腾起来。
纵然心里头不痛快,吴氏面上仍旧笑得亲和,“等了许久,饭菜都要凉了,赶紧让人呈上来,有什么话用完了再讲也一样。”
眼瞧父亲对着薛皎皎询问日常起居,亲切模样让方琼枝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张口应和道:“母亲晌午起就在厨下操持筹备,费了不少工夫,我早就饿了,可要好好品尝。”
吴氏故作不满地嗔了她一眼,“就你多话,还能短得了你的吃喝。”
话题就这么被带了过去,席上笑语连连,气氛融洽,每个人看起来都十分愉快。
从揽芷苑回来,夜色已深。
喝过醒酒汤,金粟便催促薛皎皎歇下,她嘴上应了,等人出了屋子,就绕到窗子边,看向外面的雪景。
入夜过后,雪下得越发大了,持续飘落的簌簌声,勾起了久远前的记忆。
席上饮了酒,她难得不觉冷,趴在窗边良久没有挪动。
虽然假装融入方家人一团和乐的气氛中,但她清楚,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吴氏看似和善,但薛皎皎来方家的第一天就知道,她并不欢迎自己,甚至怀着某种莫名抵触。
派遣过来服侍的是外院未经调教的粗使仆役,梅苑连着池塘,每到冬天又湿又冷,让她总断不了药,虽单独另劈出小厨房,但食材都是府里挑拣剩下的,想换点新鲜的需要额外使银子,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她能维持的仅是表面的光鲜,然而寄人檐下又怎能苛求太多。
远处依稀有爆竹声炸响,应是热闹的,但隔着寥落夜色,那热闹落在耳边仿佛失了真。
一弯新月遥挂天阙,冷冽俯视芸芸众生。
风中浮动着落梅的暗香,在夜色催发下凛然萦绕不散。
从窗子朝外看去,雪花在无边寂静中飘飞舞动,景致比白日更加映入人心。
曾经薛皎皎不喜欢北地酷烈的严寒和驱之不散的风雪,常常向往南方的温暖和煦,可如今最怀念的,却是七年前看过的风雪。
盛安的风雪终究太过绵软,透着挥之不去的浮靡。
金粟抱着一小筐银丝炭进来,准备添进暖炉,以免屋子里半夜炉火熄了薛皎皎睡着不舒坦,才推开门就瞧见大敞的窗子,惊得叫嚷道:“小姐,窗子开那么大,会着凉的。”
薛皎皎叹了口气,将脑袋从窗边缩了回来。
身边有个唠叨的丫鬟,总是让她想起家里的三兄。
从前在家里,爹娘一个忙着军中一个忙着后方,最常在身边念叨的便是薛义宁,如今这份念叨仍旧在,只不过换了人。
薛皎皎关了窗子,应付道:“就看了会儿雪。”
“喝了酒又吹风,当心头疼。”
金粟仔细瞧了瞧,见她醉意未褪,尚自醺然,应当没被冻着,于是絮絮叨叨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都关严实了,便放下床边帷幔,服侍她安稳躺下,然后熄了烛火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