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四 重重疑云(4)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雪,擦过枯木衰草,发出簌簌轻响。葳香楼的火渐渐熄了,剩下一团黑黢黢的焦木。
暮菖兰的愤恨与不甘,仿佛也似这团火一般,烧过之后只剩下一片辨不出形迹的空茫。官府的人来过又走,众人也渐渐散去,她仍是在青石板路上席地一坐,淡看对面火星暗淡,听着身边水声潺潺,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几个时辰前还是雕梁画栋,转瞬间就成了断瓦残垣。是不是她所拥有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即便看起来再美再好再牢不可破,只要别人动动手指,顷刻间就会化为泡影?
街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天塌下来也一样嘻嘻哈哈的大嗓门:“掌柜的,你怎么还在?走吧,再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听到这个声音,暮菖兰渐渐熄灭的怒火登时有了复燃的迹象:“姓谢的!还不是你!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会留下你!”
“这话可就不对了,”谢沧行不以为意,“命里有时终须有,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的轻巧。”暮菖兰冷哼一声。
谢沧行见她没有动窝的意思,随随便便往她身边一坐,连地上的雪都没拂一拂,伸手递过去一件外袍,邀功似的说道:“欧阳老爷给的,细棉布的好货。”
听他这么一说,暮菖兰还真觉得有点冷了,犹豫片刻,板着脸接了过来,嘴上不依不饶地抱怨:“某人不是说自己功夫天下第二、除了他师兄再没敌手?”
“不不不,”谢沧行连忙摆手,澄清道,“我俩还没分出胜负呢!顶多算并列第一,我那是看他年纪比较大才让他当第一的。”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他大言不惭,暮菖兰还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扶额叹道:“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随即戏谑地睨着他,冷笑道,“天下并列第一的谢大侠,怎么还打不过那红发小哥?难道他就是你师兄不成?”
谢沧行仍未见丝毫愧色,搔了搔头:“唉,我天下无敌的是剑术,今日手中无剑,本事再高也施展不开呀!”
一听这话,暮菖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满场子都是剑,随便‘借’一把又有何难?”
“那哪儿成?满场子的剑都又短又轻,没一个够份量,跟玩具似的……”谢沧行突然意识到不妙,连忙止住话头。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就见暮菖兰秀眉一轩,凤目一瞪,一手轻轻摩梭着腰间的剑鞘:“哟,那我们这些拿玩具的,都是拿着好玩儿的了?”话音未落,连着剑鞘就往他头上敲去。
眼瞅着暮菖兰突然发难,谢沧行立刻跳开一大步,嘴里嚷嚷着:“掌柜的你悠着点!”
“还敢躲!”暮菖兰柳眉一挑,手腕一翻就往谢沧行额际头维穴点去,这要是中了,管你几尺大汉一样得眼前一黑。
谁曾想谢沧行竟真的听话不闪不避,暮菖兰一惊,指尖用力鞘尖一偏,总算错开毫厘。
谢沧行额际当即鼓起一个大包,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嘟囔:“哎呦!完了完了,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以后更不顶用了怎么办?”
暮菖兰也没料到这种展开,今日横遭无妄之灾,心里一直不痛快,再想起被这人硬拖下水的恼恨,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怎么也得揍个鼻青脸肿才解气。可看他额际顶着一个大包的滑稽样子,这股子气又忽然没了着落,悻悻然收了手,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僵着脸一语不发,其他书友正在看:。
谢沧行倒是胆大,还敢往她身边落坐。暮菖兰尽力不去转头看他,两人好久没说话,直到谢沧行打破了沉默:“掌柜的,你见多识广,倒是跟我说说,这净天教到底什么来头?”
暮菖兰瞪了他一眼:“你连他们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就往上冲吗?”
谢沧行眨眨眼:“我没想冲上去,那不是你……”见那双凤目危险地眯起,哪敢再装傻,赶忙收了口,“这……我看他们手段不光明,一时看不过去。”
“随你怎么说。”暮菖兰懒得跟他争辩,单手支颐,有气无力地说道,“大概三十几年前吧,最开始是一些世代为奴的长工护院不满主人家虐待,仗着身强力壮、有的还有一身功夫,逃出家来聚在一堆,号称要为受苦的弟兄们讨个公道,着实打劫了不少官商富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渐渐成了气候,就创了净天教。”
世代为奴?谢沧行挑起浓眉,据他所知,依照当朝律法,世代为奴的只有重犯家属和战俘——通常是战败被俘的异族人。
“当时他们在两淮一带接连犯下几桩大案。事情闹大了,就算官府不管,武林正道也断然容不下。”暮菖兰续道,“当时的几大门派合力围剿之下,净天教抵挡不住,自然只有覆灭一途。算起来,也有个二三十年没怎么听见消息了。”
谢沧行点头,随即赞道:“掌柜的,你知道的真多。”
暮菖兰扫了他一眼,只见他双臂交叉,大大咧咧地往树上一歪,一点坐相都没有,可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粗鲁,反倒有种洒脱不羁的气质,哪怕是当初满脸胡茬、一身落拓地站在自己面前说要赊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鄙自弃,让人无端地付出信任——当然结果证明她的识人之明实在有待加强。
暮菖兰微微一叹,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我知道的再多,也闹不清楚你究竟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谢沧行照例没心没肺地一笑,两人又半晌无话,只有细雪依旧扑簌簌地下着。
田间树梢,渐渐地银装素裹起来,那些个常绿的树叶子,顶着一团一团茸茸的白帽子,在风中微微地摇晃。
“喂,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暮菖兰紧了紧外袍,轻声问道。
谢沧行想也没想,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掌柜的去哪儿,咱也去哪儿。”
暮菖兰呆了呆:“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欠你的酒钱还没还清呢。”谢沧行嘿嘿一笑。
“哼!算上今儿个的账,可不是好还的!”暮菖兰故意不看他额头的包,口气凶恶地说道,“想反悔还来得及。”
“有什么好反悔的。”谢沧行一拍胸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暮菖兰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忽然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话是问话,口气却十足肯定。
谢沧行倒是坦白:“知道。不就是跟着几位门主么!”
暮菖兰盯着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哼了一声,起身走人,“以后给我勤快点!”谢沧行赶忙称是,追上了她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口,迎面遇上了一行人。当先一位姑娘黄裳红巾,正是瑕,她见着暮菖兰,眼一亮,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暮姐姐,你还好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见着他们,暮菖兰讶异地挑起了眉,理了理少女疾奔之下有些蓬乱的头发,没回话,向着她身后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少主总算回来了。咱们先去客栈吧,几位门主一定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