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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坑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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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杨瓒随众人一同离宫。

刚过金水桥,即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中官唤住。因看着有些面生,仔细打量两眼,杨瓒方才认出,是曾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韦敏。

“杨侍读慢行一步,天子召见。”

现如今,韦敏升任正五品监丞,任耀武营监枪官,在内官监中说一不二,除掌印太监之外,两个少监见了他,都要有几分客气。

闻天子召见,杨瓒正身而立,面向乾清宫方向行礼。

韦敏候在一旁,待杨瓒起身,笑着道:“杨侍读请随咱家来。”

“劳烦韦公公。”

“不敢。”

自金水桥到乾清宫有一段路。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叙几句,竟有几分投缘。

“咱家本是代掌印做事,现下已不在弘文馆,调入乾清宫伺候。”

“恭喜韦公公。”

“不敢。”心下得意,表情中难免带出几分,“能近前伺候天子,是咱家的造化。”

说话间,迎面遇上一辆小车,为两名宫人及数名中官簇拥着,沿宫墙走过。

看到车顶盖着的青布,辨认出到领车中官的服色,韦敏眼神闪了闪,低声对杨瓒道:“杨侍读且靠这边。”

杨瓒侧身,目光落在车身,带有几许疑惑。

这样规格的车舆,他还是第一次见。

宫城之内行车,多以人力牵拉。

天子的步辇肩舆他最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的玉辂。无一例外,都是大红赤金,不盖油绢,行在御道上,包铜镶金的云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见这辆小车,比肩舆尚小一圈。木窗紧闭,无雨仍四面垂挂布帘,上为平顶,四角无任何挂饰,只从外部看,很难猜出乘车的是何许人。

中官宫人不可能,天子和两宫更不可能。

不等杨瓒细想,小车已经远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门。

出宫?

“杨侍读,”见杨瓒停住,韦敏出声道,“过去的是那行人,在万春宫伺候。”

万春宫,天子的后宫?

杨瓒恍然,当即收回目光。

“多谢韦公公提醒。”

“杨侍读客气。”

快行两步,同跟随的小黄门拉开距离,韦敏压低声音道:“不怪杨侍读不晓得,这样的小车已近二十年未见。车里都是犯了规矩的嫔妃才人,被遣送出宫。”

“犯了规矩?”

“正是。”

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

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

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

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

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

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

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

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

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

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

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

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

“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

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

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

“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

杨瓒顿觉牙酸。

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

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

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杨瓒垂首。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

“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瓒看得眼角直抽。

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

“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

“回陛下,臣已见到。”

“觉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张永几个惊呼出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

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亲自给他戴的也不行!

看着杨瓒,朱厚照捧腹,大笑出声,甚至捶起大腿。

杨瓒表情紧绷,缓缓抽出进尺。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杨瓒要抽自己,忙将头盔取回,道:“此为太宗皇帝就藩时所穿,内府均有记载,杨先生无需介怀。”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头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没好到哪去!

杨瓒气得嘴唇发抖。

亏他为这个熊孩子殚精竭虑,做好和满朝文武撸袖子大战的准备。结果倒好,没和预想中的对手开撕,先被“队友”坑了一回。

这样的玩笑绝对不能开。

朱厚照没意识到严重性,杨瓒却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险。

“陛下,如这般举动再不可行!”

“这里没有旁人,杨先生无需担心。”

“陛下!”杨瓒加重语气,“难道陛下忘记寿宁侯之事?”

“帝冠龙袍,彰显天子之威,岂可儿戏。纵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轻忽。”

杨瓒退后半步,跪地行大礼。

“昔日寿宁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实大不敬,为天下所厌。”

话到这里,杨瓒顿首。

“臣不能规劝陛下,致陛下行此举,难辞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赎罪!”

“杨先生……”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

杨瓒话落,暖阁内落针可闻。

张永和谷大用等不敢出声,朱厚照收起笑容,咬着嘴唇,头盔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先生,你先起来。”

“陛下,臣有过,不能起!”

说话时,杨瓒高举金尺,当着朱厚照的面,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激痛自肩头蔓延。

杨瓒脸色煞白,不顾冷汗从脸颊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风声在殿内回响,接连抽了三下,杨瓒方才停手。

左肩以下失去知觉,手臂软软的垂着,手指均已麻木。

“杨先生!”

朱厚照的脸色比杨瓒更白,不叫张永等人,亲自上前扶起杨瓒。见其疼得皱眉,声音中满是焦急。

“谷伴伴,传御医!”

“陛下,臣无碍。”杨瓒连忙出声,“无需唤御医,惊动朝中更不好收拾。”

“可……”

“陛下,还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眼角泛红,叫住谷大用。

“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

“一件小事,杨先生这是何必!”

杨瓒摇头,单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正色道:“陛下,古有言,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少愈,祸生于懈惰。”

朱厚照皱眉,似并不赞同。

“秉节持重,谨小慎微,方不为祸始。”

疼痛之后,感觉变得迟缓。

杨瓒眼前发黑,仍坚持说道:“陛下仁厚宽爱,臣铭感肺腑。”

被当面夸赞,朱厚照有些脸红。

“得陛下厚恩,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杨先生……”

杨瓒咬住舌尖,狠掐两下大腿。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

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

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

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

“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

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

绝对不成。

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

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

杨瓒说得明白,讲得透彻。

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杨先生,朕知道错了。”

“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

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

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

“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

“杨先生莫要夸我。”

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

“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

“臣惶恐。”

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扶杨先生去偏殿!”

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

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

“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

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

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

“谷伴伴。”

“奴婢在。”

“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

“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

“去吧。”

“是。”

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

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

“来人!”

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

“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销去今日移库记录。”

“奴婢遵命。”

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

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

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

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

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

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

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

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来人!”

到底是杨瓒教育出的“学生”,对言官喷口水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偏殿中,杨瓒上过药,伤处一片清凉,顿觉舒服许多。

谢过张永,整理好官袍,正打算见过天子,离宫回府。刚迈出两步,殿门即被推开,朱厚照换上盘龙常服,身后跟着两名手提食盒的中官,大步走进。

“杨先生无碍了?”

“回陛下,臣无碍。”

“那就好。”

中官放下食盒,退出殿门。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打开盒盖,取出两盘点心,一盘自己捧着,一盘递给杨瓒。

“杨先生受了伤,多吃些。”

“谢陛下。”

杨瓒拱手,被朱厚照硬拉到桌旁坐下。

“下次朕再犯错,杨先生不要打自己,多疼。”

杨瓒:“……”

“也不能打朕!”

杨瓒:“……”

“等刘伴伴回来,打刘伴伴,他抗揍。”

杨瓒:“……”

他是该高兴,朱厚照不会再像历史中一样,被刘瑾带歪,还是为“抗揍”的的刘公公流几滴同情的眼泪?

寝房内,刘公公趴在榻上,忽觉脊背生寒。

起身时,脚没站稳,滑了一下,正脸扑倒在地。

只这一下,伤上加伤,刘公公的养伤时日又要增添半月。

文渊阁中,李东阳翻过数张舆图,提笔在纸上勾画记录。

刘健和谢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开口询问。

“宾之这是为何?”

李东阳摇摇头,将写好的纸张团作几团,扔入火盆,很快烧成灰烬。

“随意看看,不当什么。”

随意看看?

视线扫过盆中灰烬,刘健谢迁满脸不信。

李东阳却不再说,收起舆图,令书吏送回工部,回到案后继续翻阅奏疏。

翻到吏部送上的官员评核,一个名字闯入眼帘,视线忽然停住。

“宾之兄?”

“无事。”

放下奏疏,取笔批红。

墨汁浸染,李阁老心思飞转。

杨瓒既已还朝,天子忽然态度大变,或许就有了解释。

仁寿宫

王太皇太后放下经书,看到从殿外走进的女官,和吴太妃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人送走了?”

“回娘娘,已出了奉天门。遵娘娘懿旨,先安置到东安门外,出正月就送其还乡。”

王太皇太后点点头,待宫人退下,禁不住叹息。

“原本看着是个好孩子,没承想是这样,你我都看走了眼。”

“谁又能预料到,她手里有那样的东西。”吴太妃道,“好在天子没去过万春宫,又发现的早。这事不声张是对的,不然,吴忠的事没个说法,内宫更得人心惶惶。”

“可不是。”王太皇太后道,“苦了一辈子,临老又要操心,就不能让咱们过几天清净日子。”

“瞧您这话……”

话到一半,吴太妃便开始咳嗽。半盏茶入口,才勉强压下。

“你这病总也不见好,是不是换个药方?”

“算了,换再多也没用。”吴太妃道,“现下,还是天子大婚的事要紧。”

“你瞧着哪个好?”

“北直隶的怕是不成,人再好,因着吴忠的事也给连累了。”吴太妃道,“夏氏女和王氏女,娘娘中意谁?”

“这些日子看着,上元夏氏端庄稳重,行事不急不躁,人又生得好,堪配天子。”

“娘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你也喜欢她?”

“都是百精百灵,花儿一样的。只是年龄相当,王氏女过于稚纯,有些孩子气,还是夏氏沉稳,执掌凤印才能压服得住。”

“有理。”

王太皇太后点头,又同吴太妃商量,请张太后到仁寿宫。

“到底是儿媳。”

吴太妃没有多言,只是心下透亮,不管她们选了谁,都不会得张太后的意。

天子大婚之后,后宫总要起些波澜。

一国之后的路并不平坦,旁人能帮的有限。能不能握紧凤印,稳稳当当走下去,全要看夏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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