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月考乃是国子监的规矩,不仅国子学的生员需参加,就连律、书、算等其他生员也是需一个不落。
贺延庭自考试过后便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自己考得不好回头挨批。自己挨批是小,若是惊动了他母亲,那就不知该如何收场。母亲最近正春风得意,上回拜见过皇后娘娘便领了一个教书的差事,为此惊动的整个相府。
外祖父听说之后勃然大怒,想要教训母亲,却碍于皇后娘娘不便多出手,是以,这段时间府上气氛又降至冰点。贺延庭只希望这次月考平安度过,不要出什么岔子,他更不希望自己跟允哥儿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
其实他们寝舍学习氛围还算浓厚,有一个嘴上认真的允哥儿,还有个身体力行勤奋读书的江亦行。而随春生,这家伙不提也罢。贺延庭自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考得再差,至少也比随春生好。
再说允哥儿,他事先问过允哥儿,可这家伙嘴里还是没有一句实话,依旧吹嘘自己的答卷如何了得,贺延庭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虽然允哥儿偶尔确实挺聪明的,但是国子监聪明者不知凡几,听闻这回还有道大多数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测论题,贺延庭猜测允哥儿应当也不会,毕竟他才六岁。至于允哥儿的那些大话,大伙儿听听也就得了,就连一向爱跟他拌嘴的随春生都没有在这件事上取笑他。
可宋允知却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反正他作业做了,而且还将老师上课所讲内容取其精华写了上去,他相信历史老师不会骗他的。
国子学外舍生的考卷本没有多少人在意,若不是其中有陈素的弟子,而这回又是宋允知入学以来头一次考试,国子监教授助教们甚至都不会愿太多的心神在这上面。身为陈素的关门弟子,宋允知免不了要不要拿出来与人比较。很快,他的考卷便被传送到先生跟前。
诸位先生拿货考卷,字……先不提,六岁的孩子能写出什么好字儿来?
但其实,这已然是宋允知尽最大的努力写出来的字了,他没有书法上的天赋,只能写到这种程度。
字虽然平平,但是细看之后发现功底却足够扎实。贴经一字未错,经义也条条是理,不愧是陈大人亲自教过来的孩子,抛开写得字儿不提,这份答卷确实数一数二。直到,众人翻到了宋允知的那道策论题。
陈素跟薄修德见诸位教授面面相觑,还以为允哥儿在上面胡说八道,惹了教授不快。陈素担心弟子掉链子,连忙接过考卷。只是这一看,却也愣住了。
傍晚,宋允知再次被先生叫去经师堂。
陈素问过宋允知今日的功课之后,才开始纳闷地提及策论一事。
他没想过允哥儿能答得出来,还写得有模有样,虽然言辞简略,辞藻平平,但却一阵见血指出了前朝冗官现象乃是源于恩荫补官,陈列对策时又提出要减少荫补人数,制定铨试法。虽然只有短短六条策略,每一条也都点到即止,但是个中逻辑又极为自洽。看内核根本不像是个六岁小孩儿能提出来的,观行文又确实是允哥儿所写。
陈素也没含糊,他直接问允哥儿:“你写得铨试法改革究竟是从何处听来?”
宋允知有些紧张,他靠近先生,将手搭在先生膝前,端正地抬起脑袋小心问道:“我若是说,弟子生来就知道,先生会相信吗?”
宋允知也没办法解释,总是想起上辈子的经历说来也太匪夷所思了。
陈素沉听完默些许,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陈素想起自己先前不信邪,又拿许多对联试过允哥儿,有些难解的允哥儿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上来,过于简单的却反而对得驴头不对马嘴。他还纳闷允哥儿怎么这般叫人费解,可若是有宿慧的话,兴许都能解释得通了。
只是陈素可惜的是,一般有宿慧的孩子都是聪明绝顶,沉稳持重,怎么他家这个反而时灵时不灵?
先生在思索时,宋允知便低下头,眼睫微颤,生怕先生恼他胡说八道,虽然事实就是这样。许久,他才感觉先生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脑袋上,似是欣慰又像是遗憾地道:“这是好事,若是日后你能想到更多,也能于学业上大有裨益。”
宋允知迅速抬头,一扫沮丧,兴奋地问:“先生相信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是宿慧罢了,先生什么没见识过?”
宋允知乐得一喜,毛茸茸的脑袋钻进先生怀里,快乐地道:“我就知道先生最好了。”
陈素挑眉,是么,先生自然还能更好。
宋允知乐完发现,自己的功课又多了许多,而且怎么撒娇卖乖都没有用,他先生就是见不得他太自在,铁了心想要让他上进努力。无法,宋允知最终只能欲哭无泪地走出他先生的住处。
翌日一早,月考成绩才正式公布。贺延庭赶在别人之前就守在榜前,万幸,他居中,对得住母亲了。
经此一试,贺延庭大概也摸清楚了同窗的路数,日后维持这般状态大概便能一直位居中流,不用过分努力。
宋允知带着江亦行跟随春生挤进榜前,他凭借身高优势挤进去后,却发现自己便是踮起脚尖也看不太明白,遂赶紧伸手。
江亦行贴心地将他抱起来。
视线陡然升高,宋允知定睛一看,大喜过望:“我是第一,我是头名!”
他的努力真的没有白费,这段时间的苦也没有白吃。
周围的同窗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想到允哥儿乃是陈大人的关门弟子,又素有神童之名,便又觉得不难理解,只有随春生不耐烦地拍了一下他挥舞的爪子:“吵死了!”
说完瞥了一眼后头,他依旧是倒数第一。整个寝房,每每属他成绩最烂,这感觉真叫人不爽。
宋允知被打了依旧美滋滋。他第一,江亦行第二,而那个讨厌鬼王承台只能被他跟江亦行压得死死的。宋允知转头跟江亦行分享喜悦:“我说什么来着,凭我的天赋跟努力,必然能力压群雄!”
江亦行听他连“力压群雄”都说出来了,被逗得连日阴郁的心情都好转了许多。他颠了颠往下坠的允哥儿,心中盘算着名词,自己虽只得第二,可依旧名列前茅,而且,输给允哥儿比输给王承台要好太多了。
宋允知坐在江亦行胳膊上,转身就瞥见了那边站在张贴出来的考卷旁且一脸阴翳的王承台。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王承台必然是在检查允哥儿的考卷。
真金不怕火炼,再怎么瞧,他的考卷也禁得住推敲。少顷,宋允知见王承台打量过后仍旧不信,撇过头来不甘地怒视自己,于是挑事儿一般地抬着下巴,无声开口——手下败将。
江亦行看到王承台那可怕的脸色,赶忙将允哥儿放下。
宋允知落地之后便看不到人了,只能央着江亦行再将他抱起来,他还没有嘲讽完呢。江亦行哪里敢?好说歹说愣是把允哥儿给哄走了。
王承台留在原地,气得险些昏了头。输给一个六岁小崽子,等于是将他的面子掀开了往地上踩。这样的成绩,他要如何跟家人禀明,日后太后娘娘问起又该如何应对?
可要说服气王承台是半点都不服。宋允知那兔崽子能知道什么国策,能理解几分栓选法,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兴许是陈素先泄题给了他也未可知。真是卑鄙,原先王承台只觉得宋允知无耻,而今看来,他们师徒二人都是无耻之尤!
等着,他早晚有一天要撕碎了这所谓的神童面目。
宋允知大胜而归,回去后对着贺延庭吹牛一番便听到久违的任务收官提示音:“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获得‘入木三分’书法天赋技能一份。”
宋允知耳朵一竖,他记得,王承台还有一向引以为傲的本事便是书法吧,还有那不明就里的王先生,还是他们的书法先生呢。若是他能练得一手好字,这二人的反应,定然很有趣。
宋允知嘿嘿一笑,熟悉他的贺延庭立马蹙眉:“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什么叫坏主意?”宋允知撅了撅嘴,不乐意了,“我分明是想上进。”
说完,他便大声宣布,自己要苦练书法,凭他的本事只需稍稍几日便能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草书。
贺延庭想到允哥儿一开始连母亲都救不来的烂字儿,包容道:“你高兴就好。”
他承认允哥儿这回成绩的确很出众,但贺延庭也将其归结到陈大人身上,觉得陈大人天赋异禀,会带学生,全然不信允哥儿口中什么勤奋刻苦一说。整体只知睡大觉的孩子,能跟勤奋挂上边吗?
再说书法,那可是要日久天长的练习方能见起色,就允哥儿那好逸恶劳的性子,算了吧……
宋允知当晚便开始兴冲冲地练字,兴许那天赋的原因,宋允知练字时总觉得得心应手,比平日里顺当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他发现自己不论是临摹隶书、楷书、行书还是草书,都是越写越顺溜。不过要论宋允知最喜欢的,当属草书,跟他为人一样,纵任奔逸,赴速急就,宋允知甚至已经迷上了这等飘逸之感。
但是系统还是提醒他:“你的这天赋是作弊来的,想要真正练成好书法,还得夜以继日地苦练才行,否则永远超越不了王承台。”
宋允知就不爱听这些:“你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怎么就比不了他了?”
等着瞧吧,待他勤加练习几日,定能脱胎换骨。
翌日,宋允知便找先生准备再求些草书的字帖。
陈素知道弟子想一出是一出,但是每回还是会为他的跳脱而惊讶:“你之前不还是在练小楷么?”
宋允知理直气壮:“可是,弟子忽然发现自己在今草上很有天赋!”
陈素只觉得一言难尽。他本想要好好跟弟子说一说,这练字并非一日之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不巧遇上宫中再次传召。说是北戎跟燕国两国使臣已达京城,正要面圣,陛下召他入宫伴驾。
陈素只好抽出几本王右军的草书字帖递给宋允知,叫他好生收着,能练则练,不能练也不必勉强。
说完,陈素便匆忙入宫了,只有宋允知摩梭了一下手下的字帖,再次感慨先生的豪横。系统曾说过,这里的历史在两晋后就与宋允知知道的出现了分歧,但是前面的历史名人却还是共通的,譬如这位王羲之先生。
宋允知宝贝地揣着字帖离开了,他这回一定好好练习!
陈素一路畅通无阻抵达太极殿,太极殿本是议事正殿,接待外国来使亦在此。那北戎国从前态度倨傲,但是近年来却缩起些利爪,不再针锋相对。北戎不仅引入夏国不少典章经书用以教学,还将原本中原的儒家文化尊为正统,对夏国的国子监也很是推崇,而在文坛上久负盛名的陈素也是他们示好的对象。
两国使臣对其他官员都平平,唯独对陈素态度热切了不少。
不过陈素对北戎人没什么好印象,知道他们奸诈伪善,所以即便对方态度和善,他也不假辞色。
皇上前些年也是受了北戎不少气的,如今见他们的使臣对陈素态度友善,且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总让皇上心里舒服了不少,这等蛮夷之国,终究是要在中原的正统文化下溃不成军。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陈素的弟子听闻还是神童,泱泱华夏,出几个神童不是稀罕的事儿,但是在北戎跟燕国却是鲜有。
不如,来日带这些使臣亲自去国子监见一见这小神童,彻底挫伤他们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