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
第35章辩论
建康府学与国子监一南一北,相去甚远。
国子监地势相对平坦,建康府学却依山而建,枕水而眠,因此也一直标榜自己比国子监风水更好,文气更足。宋允知不知道他们的风水究竞如何,但是感觉前去府学的路途实在是遥远,他早上起的早,如今已困倦了。陈素跟薄修德同乘一驾,宋允知为防先生在途中考问学问便钻进了沈渊的马车,顺便还跟他道了谢,谢他给书铺带了话。下回放假,他爹写好的话本便能印刷出版,顺利开售了,尽管夫人首饰铺子的问题已解决,但是家中添个进项总是好的。
沈渊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性,他的性子跟江亦行又不同,江亦行更多的是温柔细致,沈渊则是偏向于彬彬有礼。宋允知挨着他坐了一会儿,甚是安宁,没多久便又困了。
沈渊见他睡得东倒西歪,便取过一旁的衣裳给允哥儿搭在身上,免得着凉。
沈渊对面坐着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冯子归。这和谐的一幕落在冯子归跟前却碍眼得很,他对陈先生带自家弟子同行很有意见。毕竟,自己这一行都是即将结业的上舍生,年岁相当,年幼者都过十八九,年长者早已及冠。一群青年中混入一个小矮子,气势都被拉低一截。
那身上舍生的衣裳穿在这小孩儿身上跟闹着玩儿似的,待了府学,该不会被人笑话吧?
宋允知已经睡熟,不知有人在腹诽他。半梦半醒之间,宋允知又回到了熟悉的中学课堂。近来,宋允知总能频繁会想到前世,但不幸的是,他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从前在课堂上听到的课。
宋允知感知自己在做梦,更知道前因后果。这感觉有些玄妙,从前课上听不懂的拗口诗词,如今也不难理解了;从前背不出来的长篇文章,现下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以往感受不到的辞藻之美,如今也有些了悟了。听到课堂上老师解析这篇乃是六朝骈文之新变,骈文通俗化格律化之先声,宋允知忽然有种自己开窍的错觉。他好像,真的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梦醒之际宋允知还不大想睁开眼,索性直接去了系统空间,找了历朝历代一些骈文及散文的公文来观摩。这回两家争辩争的就是骈文与散文。府学推崇骈文,尤其拥护骈文在朝廷公文中的地位;国子监推崇散文,主张平易畅达、反映现实之风。
两家吵得不可开交,但宋允知觉得,这所谓的骈文之争与其说是文人之辩,不如说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他前世生活的时空,相近的历史阶段也有一群文人掀起了浩浩荡荡的"古文运动”。
而一千多年后,有一场更盛大的文体改革席卷而来,白话占据先风,古言成为了强弩之末,也不会再有人强行将骈文与散文争出高低。二者本就各有优势,目前来看其实也可以骈散结合,但身为国子监的一员,还是他先生的关门弟子,宋允知无脑力挺他先生。
不管,今天就是要吵赢!
睡了一路,等到抵达府学山脚下后宋允知才被叫醒。他揉了揉眼睛,乖乖跟着沈渊下了马车,却在准备找他先生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嘀咕一句“没见过这么能睡的”。宋允知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是在说他吧?
冯子归压根没注意到这小屁孩还没有走,径自跟着沈渊抱怨:“你说陈大人带他过来有什么用,他还能辩赢对面府学学子不成?”
沈渊莞尔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上回骑射,这小家伙不是一鸣惊人了?”
冯子归嗤笑一声:“上回是借助弩箭之便,谁还能次次走运?这次他若是敢拖后腿我定要教训他一番,让他下回别来沾边。”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总想跟上舍生掺和到一起算什么?宋允知瞬间确认这个小冯是在抱怨自己。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为什么刚开始就灭自己威风?宋允知眨了眨眼,计上心头,他停在山脚下,等着沈渊跟冯子归走近。系统一看他这眼珠子乱飞,便知道他又要整人了,只能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倒霉蛋。
二人不多时便赶了上来,沈渊停在宋允知面前,俯身问道:“怎么了,不是要去找陈大人吗?”宋允知指了指前面的山路,又指了指山路劲头一百多级台阶,表示自己有心无力,走不动了,于是冲着冯子归张开双手,言简意赅:“抱。”
冯子归:”
他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高声质问:“你走不动干嘛赖上我?方才在马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睡好了才说累,没见过这么能折腾人的。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沈渊也怕小孩儿不由分说闹将起来,蹲下身道:“我抱你走两步如何?”
宋允知摇了摇头,执拗地盯着他冯子归:“他长得壮,要他抱。”
冯子归气笑了,他就不抱。
宋允知直接蹲下,用实际行动告诉冯子归,不抱他就不走。
冯子归继续用无言的抵抗回应宋允知,威胁他没用。但很快,陈素跟薄修德的书童便过来了,询问宋允知为何还没有跟上。
几人对峙,宋允知幽幽地盯着冯子归,盯得冯子归头皮发麻。
半响,冯子归还是屈服在陈、薄二位大人的威严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伸了手。即便两位大人不在眼前,可若是这小东西跑过去告状,他肯定也会在先生面前落得一个不睦同窗的印象。
冯子归屈尊降贵地将人抱起。
然而,上手之后冯子归便后悔了。真沉啊,这小坏蛋原来是个实心的!
但宋允知对自己的体重完全没有概念,被抱起来之后还高高兴兴地伸手搂住了冯子归的脖子,整个小身子都贴得紧紧的,为防冯子归故意将他摔下去。
冯子归抱着这么一个秤砣,步步维艰,他怀里的小坏蛋还时不时地问"行不行呀”、“看着人高马大怎么才一点路你就不行啦”…….
冯子归真想让允哥儿下来抱着他试一试,什么叫这么一点路,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等终于抵达台阶前时,冯子归已经两腿颤颤,脑门上生了密密麻麻的虚汗。沈渊看他这样都有点于心不忍,遂眼神示意允哥儿,差不多就行了。
宋允知也不过就是捉弄一下人,也不想把小冯怎么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滑了下来,转过身哒哒哒地爬上了台阶朝着他先生奔去,那小腿蹬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有力了。
冯子归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挑衅,悲愤地杵在台阶下。
他方才还担心那小坏蛋会成为国子监的笑话,可在这之前,他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沈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一步了。这事也怪冯子归说话肆无忌惮,方才他那番话肯定是被允哥儿给听到了,否则绝不会有这一出。
冯子归悲愤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含恨爬上台阶,进了府学。
宋允知那个小混蛋已经贴到了陈大人身旁,又恢复至往日的懵懂乖巧,冯子归看得心里膈得慌,难受。建康府学的王山长早已带人在府学前等候多时,今日两学辩论,还广邀京师大儒前来观赛。
宋允知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有的人颇为眼熟,似乎是当日拜师时曾经见过。只有系统记性是真好,如今还能一一对上姓名。有系统这个外挂,宋允知被叫过去给诸位叔伯见礼时还能叫出对方姓氏,可把众人给惊了一下。待想到面前这个小娃娃有神童之称,众人当即又觉得正常,毕竞是陈素的弟子嘛,总得有些特殊之处。陈素瞧见众人羡慕的眼神,心中惬意,但嘴里却说:“不过就是记性稍微好一些而已,算不得什么。”“确实,建康府学中随处可见记性上佳、悟性非凡的学生,只此一点,确实不值得称道。"王山长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陈素笑意浅淡,国子监的学生也都眼神犀利了起来。周边不少大儒却已经见怪不怪了,国子监跟建康府学一向不对头,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宋允知总觉得这句过后,两边的火药味更浓了,还未开始辩论便已经有剑拔弩张之气氛。
他仗着人小赖在先生身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建康府学。此处建造的确不输国子监,正门乃是一座三开间卷棚式硬山建筑,气势恢弘。入门后约莫三百步有一红书仪门,上书“高山仰止”四字,听闻还是先帝亲书,非同凡响。左右殿宇依山而建,随山势起伏高低错落,别有韵味。两侧森林掩映,环境清幽宜人。
宋允知在观摩别人家书院时,别人家的学子也在悄悄打量他。建康府学的弟子与国子监的上舍生尽管不是十分熟悉,但也彼此叫得出名讳,毕竞吵了这么多年,还是知道彼此的。但是宋允知他们确实第一次见,上回国子监骑射比试,宋允知大出风头,名噪一时,便是府学众人都有所耳闻。
眼下一见,众人也没觉得这小神童有什么神异之处,最多比别的小孩儿好看点罢了。
行过山路,穿过藏书楼后,一行人终于抵达思贤阁。此处栽有一颗合抱的大杏树,两侧有平台栏杆,可容纳近百人。周边铺着平整的石砖,便是再围有几百人也绰绰有余。
今日主场在府学,因而建康府学的各斋弟子都过来瞧热闹了。凡是这种涉及书院名声之争,两边都格外在意仪容仪表,各个穿着簇新,不用人提醒也知道要保持安静,不能折了府学的颜面。
众人落座之后,府学与国子监分立两侧,宋允知坐在沈渊旁边,学着众人的样子气场外放。他对面是个十多岁的小哥哥,本来跟他同窗一样气势汹汹,骤然跟允哥儿这么小的孩子对视,一下子就泄了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一边。
宋允知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气场越发强大了。然而他刚鼓起气势没多久,辩论便开始了,再之后,宋允知渐渐顾不得装模作样,而是得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方才能跟得上众人思路。
宋允知正襟危坐,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
上舍生果然是上舍生,还是有些辩论的水平在身上的。而对面也不赖,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说骈文节奏均衡,铿锵有力,又是约定俗成的公文体裁,古来如此,如何变得?国子监则以“穷则变、变则通”来反驳,引经据典,指出如今公文骈文中的弊端。
起初还愿意讲道理,后来逐渐开始互相攻讦起来。“你懂什么?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骈文合乎音律,岂是你们那些散文可比?”
“如今的骈文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早该退出文坛,淡化于朝堂了!”
“亏你还是读书人,岂不知文以修饰为美?”“一派胡言,分明是该文以载道,文从字顺!”等到陈素薄修德跟府学那边的山长、先生们下场后,画风又是一遍,直接将高度拉高到陈军国大事、表述政治得失。有些政事跟典故若不是有系统解释,以宋允知如今的阅历根本听不懂一点儿。
宋允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跟上他先生的步伐。两边辩得天昏地暗,到最后也只剩下他先生跟对面山长之间的交锋了,双方陷入僵局,也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陈素以朝廷现状入手,贬斥骈文乃是“缀风月,弄花草",“蠹伤圣人之道”。
王山长指出,古文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指责陈素推崇散文是反孔圣之道。
双方互相指责对方违背孔圣之道,宋允知听得晕头转向,正皱着小眉头努力记下先生的要点,忽然听到对面一位黄先生笑着道:“在座辩了这么久,反倒陈先生的弟子始终一言不发,不如大家听听这位小神童有何高见?”陈素立刻甩了一个眼刀子过去。
王山长捻须,却是摇头:“何故让一个小儿开口,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陈素跟薄修德这才冷笑一声,姑且算建康府学没有烂到头,还知道不能欺凌弱小。只是,他们为了允哥儿不出岔子担忧不已,宋允知却没有这个顾忌。他最不能忍受旁人瞧不起他了,这个黄先生欺负小孩儿,他必要出面给他致命一击。
冲!
宋允知赫然起身,在他先生错愕的目光之下,胸有成竹地开口:“诸君辩了半日,恕我没听出骈文的气势,只瞧出了冗长繁琐。”
黄先生讥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还好意思品评上了,你写过几篇好文章?”
宋允知小手一挥:“我虽没写过,却知道有篇文章写得好,他这样的才叫骈文,才称得上文章。若是笔力不及他,还有何脸面说自己是在扬骈文之大旗?趁早封笔了事吧,免得丢人现眼。”
陈素跟薄修德面面相觑,薄修德暗示陈素:你吩咐的?陈素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允哥儿要做什么。沈渊惊疑地看着允哥儿,就连被允哥儿气得半死的冯子归都忧心忡忡地看向对方。这小混蛋狂成这样,该不会被建康府学的先生们揍死吧?
宋允知没挨揍,只是建康府学的先生们看他的目光已不是很和善,王山长尚且端得住,沉重声质问他:“不知小友熟知的文章有多好,能力压我等?何不念来,也叫诸位开开眼?”
正合他意。
宋允知信步赶至中间,昂首挺立,模糊掉时代介绍完王勃生平后,便开始背通早上做梦梦到的那篇可以倾三江倒五湖的《滕王阁序》一一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一出,众人当即瞠目结舌。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亮相,王山长等人瞬间面色凝重。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读来,众人已是拍案叫绝!
待这首脍炙今古的《滕王阁序》背完,满堂上下哪里还有一人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