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第32章逃
在芜清璃惊疑之际,年少时的裴掌柜一一银花并没有央求方夫人带上自己,只是仍然带着恐惧呢喃道:“快走吧,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定会追上来的……”她目光空滞地落到停在官道中的马车上。
从马车的形制与一行人的穿着来看,眼前的妇人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至少应当也家境殷实。便又补了一句:“夫人,您快些上路吧,待到了城中,知会其他人小心魔人……”
方夫人并未起身,担忧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银花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怀里已是气息微弱的婴孩,苦笑道:"逃不掉的,老天若不让我活,我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只是苦了我的夏儿。”
又摇了摇头,语气强硬而决然:“夫人,你们走吧,我已护不住小妹,不想再拖累其他人了。”车内还有三个孩子,想到银花说那些魔人专抓婴孩,方夫人心里也不由得打起鼓来。
可让她便这么将这对姐妹仍在此处不管,她却是良心不安。
嘎嘎!嘎一一
空气中陡然传来一阵嘶哑难听的鸦啼,众人抬头看去,发现晴空万里的天幕不知何时变得黑沉,林间阴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无端端的阴森萧瑟。
“这鬼老天。"李嬷嬷抬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冷颤,“方才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子怎么就冷了?”嘎啊!嘎啊!
那黑鸦叫得越来越快,声音中透出几分凄厉来。马车之内,方文喻感到不安,对着方夫人的方向喊了一声:“娘。”
方夫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时银花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催促道:“快走!”
她的眼睛死死锁住盘旋在上空的几只黑鸦,惊恐道:“是他们要来了。”
他们……
谁也不用问,都知道银花所说的便是魔人。因着银花的声音失控到几近尖利,芜清璃就算因身无灵力失了超人的耳力,也能轻易听清。
她顺着银花的目光看去,只见两只体型倍于正常乌鸦的黑鸟缓缓降落在一棵老树之上,猩红鸟眼将在场几人一一扫过一遍,方才又鸣啼一声,振翅飞远。“夫人,您进去坐稳了,我抓紧时间赶路。”小六倒还算胆大,也或许是清醒惜命,在主子六神无主之间替她做了决定,将方夫人扶至马车前。方夫人上车后稳了稳心神,将三个孩子揽在怀中,也不再犹豫什么。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
银花不愿拖累方夫人一行人,只远远坠在他们后头。怪异的是,明明已经不见了那几只黑鸦,可不详的鸦啼却依旧未消失,清晰得如影随形。
方夫人咬了咬牙,催促小六加快速度。
李嬷嬷则吓得魂飞魄散,不为别的,方才她也与那一只黑鸦对上了眼。
可到底她没有修行过,不比芜清璃道心坚定,只那一眼,她便觉得这是个邪祟之物,整个人也像被吸去了精力一般,浑身发冷。
于是此刻她虽是走在车边,却比马车行进的速度还要快,几乎是奔逃了。
众人如此慌乱,然而还没走出多远的距离,原本诡异阴沉的天色又忽然开始放晴,仿佛方才的不过是一场幻觉。所有人却都不敢掉以轻心。
按照方才银花所说,那些黑鸦不过是一个征兆而已,黑鸦已经记住了他们的脸和气息,若魔人想要追踪,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除了小六,他们这些人皆是妇孺,在魔人看来,无异于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因路上耽搁了几次,原本可以在入夜前到达驿站的一行人迟迟不见人烟。于是在路过一处名为小云观的道观之前,方夫人决定带着一行人入观借宿。
“便是真有什么,那些邪祟也应当会忌惮观内的道长们。“方夫人如是安慰自己,也安慰众人道。方府的奴仆应着方夫人的话,多少心里安稳了些。芜清璃与谢惊尘却并不这么认为,凡间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观之内虽也有修真之人,甚至可能会有六七品的修士坐镇,但毕竟只是少数,且这些小道观之内的修真者多是符修,若是当真对上魔人,又能有多少胜算?只是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小云观只是个规模很小的道观,统共只有十余人,规矩不多。
守门的小童禀报之后,观主命人将众人迎了进去。有求于人,方夫人不敢隐瞒,将魔人之事告知了观主。她已做好了观主不愿惹事上身,将几人赶走的准备,那自称云山道人的观主却是捋捋胡须,豁达朗笑:“福也好祸也罢,一切皆是天意,我早料到会有今日这一遭。”又低吟道:“只是,竟是魔人…”
他又看了看银花怀里婴孩的面容,面色凝重道:“这孩子情况不好,还是先用些药吧。几位稍坐,贫道取些丹药来。”
不一会儿,那老道便拿着一盒丹药过来,此时谢惊尘自然已经不用再装晕,便与芜清璃一起留意那老道拿出来的丹药。
那丹药皆是修真界中常用之物,除了几枚并不常见的上品留神丹之外,再无其他,于是并不阻止老道给婴孩喂药的动作。
留神丹,顾名思义,能将弥留之际的人的神魂牵留片刻。服用之后,银花怀里的孩子的情形果然好了些许。天幕擦黑,残月升上树梢时,众人已经被引到厢房休息。
出于畏惧,至少也是两人同住一间厢房,到底与在外头不同,大家心里多少没那么恐慌了。
谢惊尘与芜清璃对这间道观亦有了不小的改观。原以为应当只是凡俗道观,现在看来,观主的修为应当不低一一身无灵力,虽无法凭借肉眼看出观主的修为,也无法通过神识推测对方的境界,只今日观主那一句"我早料到今日会有此一遭”,分明是未卜先知之能。精神一放松下来,众人话便也跟着多了起来。眼下歇下还早,一行人在厢房外的厢房外小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说话。
芜清璃与谢惊尘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方夫人本家姓裴,名唤裴云秀。
至于银花与她那尚在襁褓中的妹子,是隔壁城中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
因为家贫,母亲在生下小妹之后又难产早逝,他们那整日游手好闲出没于赌坊的爹便以克母为由,要将他小妹卖给一户富贵人家。
若是去享福倒也罢了,可银花却无意中发现那富贵人家早先已经买了许多孩童回去,可无一例外都未养活,这叫她如何敢将他这可怜的小妹送入那不知藏了什么秘密的金玉之家。
然而她的阻拦并未叫她爹改变主意,反倒引来了他爹的迁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卖了小的,大的也不要留,干脆先把银花交给青楼的老钨。
银花在半夜悄悄打晕了一个守卫,才在夜色中摸回了家,趁着他爹熟睡,将小妹偷偷抱了出来。家中已经无甚银钱了,她只能一边躲避奔逃,一边找活计谋生,养活自己与妹妹。
两人居无定所,日间她进城谋生,夜晚则带着小妹睡在城外的破庙之中。小妹乖巧,便是将小妹带去上工,小妹也从未给她惹麻烦,除却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情形倒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几分。
直到前夜,银花带着小妹回到破庙外时,察觉到破庙之中传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起初她十分警惕,并没有去探查的好奇心,带着小妹便想快步离开。
可在这时却听见里头传来的几道婴啼,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过了许久也未听到有人安抚。奇怪的是,也同样没有银花意预想中的呵斥之声,似乎除了那些婴儿,庙里并无其他人。
银花想要折回去看看,可转念一想,便是有人在此处弃了婴孩,又岂会一次同时遗弃好几个孩子?这事怎么看怎么蹊跷,还是报官比较妥当。打定主意,银花便立刻带着小妹离开,打算在衙门散衙之前赶回城内禀报一声,再找其他歇脚处。可她未料到的是,那庙中虽的确没有其他人,可那些婴孩并非是被遗弃,而是有人抓来刻意放在其中。她当然也不会想到,庙中的法器早已捕捉到了她与小妹的气息。
不待她回到城中,三两个带着黑色獠牙面具、身着玄黑羽衣的人便追上了她。
那些人怀里无一例外都抱了襁褓,襁褓中传来嘤嘤啼哭声,与立在黑衣人肩上的红眼乌鸦的鸣啼声混在一起,凄厉诡异。
就在银花以为那些魔人要了结她抢走小妹之时,魔人肩膀之上的几只乌鸦齐齐飞了起来,哀啼着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为首的魔人低声道:“那人来了,正事要紧,我们先走。”
只是离开前,又阴恻恻地对着银花笑了一下,道:“至于你们,我之后再来收拾。”
说罢,便在昏暗的天色中迅速隐去了身影。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所说的话,入夜之后,银花发现其中一只黑鸦又悄无声息的跟了上来,隔着约莫三四十尺的距离,一直紧随身后。
她带着小妹在城中纵横交错的巷子中左拐右拐,企图将之甩掉,虽有些用处,可每每到她放松心神之时,那不祥的红眼乌鸦又出现在她身后。
银花无路可逃,惊惶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直奔县衙禀报。
县衙却是敷衍了事,一口咬定是她有了癔症,将她打发出去,警告道:“别到处跟人说你那些风言风语,听到没有?要是把城中搅得人心惶惶,拿你是问!”银花又向城内的修行之人求助,那些人虽不至于像县衙一样态度冷漠,却也表示不愿趟这趟浑水,只道他们修为低微,若是当真有魔人,怕是解决不了。有人告诉她,可往飞烟城中去,那里有一位方家家主,其手下养了不少修士,或许可以救她一命。便是抱着这一丝希望,银花带着小妹日夜不停的赶往赶往飞烟城。
可一路之上缺吃缺喝,又有背后的黑鸦反复折磨神思,走到飞烟城谈何容易?烈阳之下,体力不支的银花便昏倒在了官道之上,被方夫人遇见。
再次谈到魔人的话题,众人都有些沉默。
只是没过多久,此次被派来随侍方夫人的小丫头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急道:“夫、夫人,李嬷嬷不见了,李嬷嬷不见了!”
方夫人闻言,皱眉道:“她的东西可还在房中?”小丫头怔了怔,摇头:“似乎、似乎是不在了的……原本我与李嬷嬷都在房内,之后我去了一趟茅房,再回来时房内已经没有人了。”
方夫人听罢,心中对李妈妈的那一点担忧才散了去。她淡淡道:“那应当无事,若是魔人所为,没理由会顺手将房内的东西收拾走。”
一一李嬷嬷此举是想要撇下他们。
毕竟照银花所说,那群魔人的目标只有婴孩,在这个前提下才会伤害与婴孩同行之人。
李嬷嬷恐怕是想着自己先走反倒安全。
方夫人不知道李嬷嬷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但细想也不难猜测,她大约是料定留在观内的人必会遭魔人毒手,这样她就算一个人逃回方家,也可说自己是被派回去报信寻求帮手的,等到方家再派人赶过来时,想要对证也已经晚了。
而且即便他们未与魔人遭遇,能够顺利回到方家,李嬷嬷只要一口咬死先前找人帮忙的说法,左右最多也是挨一顿罚,总不会丢了性命。
如此想着,裴氏倒也没有吩咐小丫头与小六去将人找回来的意思。
只是经过这一小插曲,众人也没有了再闲聊的心思,纷纷起身回了厢房。
回到厢房后,房内只有谢惊尘与芜清璃。
芜清璃总算不用再憋着不讲话,打开了话匣子:“惊尘师兄,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关键的地方没被我们发现。”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了几口润润嗓子,梳理道:“现在看来,银花与裴师兄之所以是旧识,是因为他幼时同方夫人一起进城时在路上救了银花姐妹,也因此银花才随方夫人改了姓,而裴师兄则是因为厌恶了方这个字,于是被师父带回师门之后,亦将姓氏改了裴字。”谢惊尘点头赞同。
芜清璃放下杯子,皱眉:“可这魔人又是怎么回事?别说现在咱们两个根本对付不了魔人,就是裴师兄年幼时,他与方夫人以及银花姐妹一群妇孺之辈,又怎么能够安然回到城中?若说在原本的轨迹中,裴师兄也入一行了这小云观,受到黑鸦的庇护,或许倒也有几分可能。可除了这处蹊跷,仍令我奇怪的是,为何方老爷将人接入城中之后却又那般对待裴师兄?”
她顿了顿:“若他一开始便打算以裴师兄试药,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将方夫人也一同接入城内,直接派底下的修士偷偷将裴师兄带回去,暗中施行岂不是更好?”谢惊尘沉吟,点头道:“我同样有此疑惑。此外,方老爷是从何接触到以人试药的邪术,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芜清璃眉心锁得更紧了,默然不语,良久后长长叹了一声。
“真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有哪里还对不哪里还连不上?”
“方家,魔人,婴孩……那些魔人抓婴儿和孩子干什么?这些孩子又是有什么共同之处?等等…”说到此处,芜清璃似乎打通了问题的关窍,她想到一个可能,转头看谢惊尘,道:“惊尘师兄,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魔人并不是冲着银花的妹妹来的。”谢惊尘闻言先是一愣,但很快便明了了芜清璃的意思,顺着她的话推论下去:“你是说……那些魔人在银花面前提过的要去会面的人,便是方老爷?”
芜清璃点头:“我的确是这么猜测的,只是不敢确定会不会是方老爷本人,不过,至少也与方家有关。我们都在百花楼见过方家长子对裴师兄如何嚣张欺凌,可见他已经将其视作平凡之事。但,是谁起头先对裴师兄做出这样的事,我想裴师兄刚入方家是个孩子,方家长子比他也大不了几岁,便是有这样歹毒的心心思,又哪里来的人手和资财去搜集那些毒药?”
谢惊尘深以为然:“的确如此。裴师兄体质特殊,或许方老爷很早便起了歹意。这样一来,方老爷与魔人做了交易,那么他从何处得来的歪门邪道之手段便有了说法。可现在来看,他与魔人的交易之间似乎都是他得益,那些魔人给他功法,又为他搜罗体质特殊的孩子,他又有什么可以与那些魔人做交换的呢?魔人不同于人,并不会对财帛有多动心。”
芜清璃摇了摇头,抿唇道:“惊尘师兄,或许方老爷给那些魔人的好处便是裴师兄。”
谢惊尘呼吸一滞,恍然大悟。
剔除掉他与芜清璃这两个回溯中的外来客,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从方老爷明明是接好友妻儿入城却低调到遮掩的诡异,到那几个看起来没什么经验的奴仆,再到魔人与他们抓捕的婴孩,以及裴家姐妹、小云观深藏不露的黑鸦……这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了。
芜清璃与谢惊尘推论,方老爷一开始应当并没有将主意单独打在裴师兄身上,而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功力,与魔人做了交易,以期从其手中获得旁门秘籍。而他获得秘法的条件,其中便包括了献上婴孩这一条,于魔人而言,裴师兄在一众献祭品当中资质最优,接人入城只不过是个幌子,方老爷早已与魔人说定会在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