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云天·十八
泽芷道:“怎么,很意外?”
莫念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若说意外,自然是有几分,可是真被泽芷收为徒弟的这一刻,又觉得水到渠成。
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让泽芷这种大能收她为徒。她身上能被看重的,恐怕只有过去那段经历。
“既然你已成为我徒弟。”泽芷的语气忽然郑重,“有件事你须得知道。”
莫念也不由得郑重起来:“什么事?”
泽芷道:“出门在外,不要轻易报为师的名号,懂?”
莫念瞬间心领神会:“懂。”
泽芷仇家这么多,但是又都打不过他,保不齐就有人找她这个徒弟寻仇,她哪敢说自己跟泽芷的关系啊。
“很好,比你那没用的师兄和没用的师姐强。”泽芷很满意小徒弟的悟性,道,“你有一个师兄和一个师姐,不过他们都在闭关,还要过段时日才出来,到时候再让你们见面。”
莫念心念一动,想起了关于泽芷徒弟的传言。
除了自己外,他还有三个徒弟,一死两残……
泽芷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缓缓勾起唇角:“你是不是想问,你那两个没用的师兄师姐残在哪里?”
虽然这确实是自己心中所想,但莫念没想过问出口,毕竟这种揭人伤疤的行为属实不太好。
但看泽芷的脸色好像并不介意,于是莫念点了点头。
泽芷微微一笑,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这里。”
莫念:“……”
懂了,不愧是传闻中“说话刻薄但脸实在美丽”的泽芷长老,轻轻一个动作,骂了仨徒弟。
“等你见了他们就知道了。”泽芷完全不在意自己给最小的徒弟留下了什么坏印象,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
“我好些年没收过徒弟,该走的流程都忘得差不多了。”
泽芷解下腰间长老玉牌,随意扔给莫念,“所以还是你去办吧,我懒得去。”
莫念:“?”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长老收徒需要告知掌门,还要按照流程,带着徒弟去命魂殿、上善堂、琅嬛书阁等诸多地方挨个登记入册,直至写入宗谱,收徒仪式才算正式完成。
泽芷直接把长老玉牌给她,是要当甩手掌柜,让她独自一徒去跑流程?
“徒儿,你也知道,为师眼睛不好,不能四处奔波。”即使收到莫念怨念的眼神,泽芷也依然面不改色,“这是为师交于你的第一个考验。”
莫念可没看出他眼睛有哪里不好,他分明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只能认命地收起长老玉牌,道:“弟子知道了。”
那边。裴礼从拜师的巨大喜悦中回过神,想起莫念还在观战,便跟师父说了一声,跑去跟莫念分享这个好消息。
“听见啦。你的声音大到整个天澜宗都能听见。”莫念冲着他笑。
裴礼:“要是整个宗门真的都能听见就好了,看那些人还敢不敢瞧不起我。师妹我跟你讲,这么大的喜事,我要把后山的灵猴都给通知到!”
“恐怕我们的实力暂时打不过后山灵猴。”
“哎,这些个猴子也太厉害了,不过送它们香蕉的话,应该会手下留情。先不跟你说了,我师父说要带我去命魂殿进行认师礼,我得先走了。”
裴礼走之前,又问:“对了,刚才泽芷长老是不是来了?该不会是看我比试的吧?”他眼尖瞅到莫念手中握着的玉牌,愣了一下,“他的玉牌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个不太好解释。”玉牌在掌心发出清透温润的光,“师兄,只有徒弟一人的话……能完成认师礼吗?”
“?”
……
天澜宗演武比试结束的钟声在群山发出苍茫的回响,随风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澜集市的某处被下了阵法的屋宅。
滴答、滴答。
逆着正在滴落鲜血的苍白手掌,向上望去,会看到青年那双寒潭般冰冷无光的眼睛,眼尾一点痣漆黑如墨。
他就这么静静站在满地尸骸之间,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藏在角落里的孩子冷汗直冒,颤抖如筛糠,死死咬住唇,唯恐发出一丝声音。
青年漠然向孩子藏身的角落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转身离去。
“没有活口。”
孩子听见他对外面的人这样说。
真的没被发现?
孩子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急促的心跳也渐渐放缓。
太好了……能活下去了……
“找到你啦!”
柜门被猛然打开,从房梁倒吊至孩童眼前的姑娘笑嘻嘻地冲这孩子做了一个鬼脸,“看来我们的右护法大人又心软了,还好我机灵,不然怎么交差呀~”
孩子被吓得险些心脏骤停,下一刻,一只素手穿透了这颗孱弱的、需要父母寻他人心头血才能跳动的心脏。
站在门口的青年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掩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住,指甲陷进肉里。
姬蕊将尸体扔掉,甩了甩手上的鲜血,瞥了青年一眼:“怎么,杀了这么多人,以为留下一个本就活不长的孩子,就能显得你善良了吗?”
她嗤笑一声:“这里离天澜宗这么近,你留个活口,难道还等着让他去向那些仙家告状吗?”
青年冷漠道:“自然不是。”
“谅你也不敢。”姬蕊取下手腕缀满铃铛的繁复手链,叮叮当当的欢快铃声在这间满是尸体的屋子绕梁不绝。
她取下一颗铃铛,指甲沿着缝隙挑开,里面藏着的颗粒状毒药一粒粒被倒到尸体上,顷刻间腐蚀了所有尸体。
最后一点白骨也被消磨了一干二净,姬蕊满意道,““终于结束了。看吧,魔尊大人派我来监视你果然是对的。你自己都成了这幅样子,还妄想拯救他人性命,你说可笑不可笑?”
青年没理会她的挑衅,声音古井无波:“既然结束了,你可以滚了。”
“着什么急啊。”姬蕊笑嘻嘻道,“你真的不去天澜宗看看吗?去看你妹妹现在过得好不好。”
青年道:“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姬蕊道,“这本来该是我的任务,你抢过来,不就是想离你妹妹近一些吗?”
青年没有说话。
“你这么想见你妹妹,又为什么不敢见?”姬蕊的声音放轻,如窃窃私语,“不会是不敢吧?”
“天澜宗的钟声好听吗?真可怜,若是天道对你有哪怕只有一丝的慈悲,恐怕你现在就能和妹妹一起在天澜宗,走上所谓正道吧。而不是……”
她歪了歪头,慢悠悠拉长了语调:“堕魔?”
“仙者不齿,魔者不敬。你说,你妹妹要是见到你这幅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青年的眼神忽然就变了,冷得渗人:“若不想死的话,就闭上你的嘴。”
“好好好,说不得。”姬蕊见好就收,再说下去,怕是要真的惹怒他,他虽被魔族暗中排斥,可实力实在强大,不然魔尊也不会对他如此重用。即使是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走咯,去收缴这些人留下的战利品咯。”
一切又重归平静。
青年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刚才的那些话语他早已听倦,早已不会有任何波澜。
除了那一句。
这里是离天澜宗不远的集市,从后院望去,能望见天澜山云气蒸腾,仙气缭绕。而此时待在山中的人,应该过得很好吧?
他本不该来此,只是实在想念。
许久,青年收回了目光。
-
天澜山的某处小院。
少女将衣柜中的衣物一样样取出,然后拿出最下面那件被妥善保管的水红色袖衫。
时过境迁,这件衣衫当然不是曾经的那件生辰礼物,是她后来回去给父母扫墓时,行经旧日商铺,看到了相同的衣裙,只剩最后一件。
童年觉得昂贵到此生都无法拥有的衣裙,原来只需要半枚碎银。
可是再也没有少年想尽一切办法,千辛万苦挣得半枚碎银,买下衣裙,送做她的生辰礼物。
身量渐长,自然穿不上旧时裙,便改成袖衫,带到了天澜宗。
曾经莫念以为来到天澜宗的会是哥哥,他才是她此生见过最有天资也最有赤子之心的人,然而命运屡屡作弄,才让两人至此。
那日泽芷受她为徒,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问。
她想起了和哥哥一同经历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日,犹豫再三,第一次生涩唤出“师父”这个称呼,低声问他收自己为徒到底是因为什么。
泽芷难得正经,声音如寂静山谷之间缓流的清溪,“虽人生坎坷,天资平平,却能历经磨难一路走到这里,收你为徒,值得。”
想起他这话,莫念心口忽然盈起某种幽微难言的情绪,酸涩又苦楚,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父母双亡,她一路颠沛流离,终于来到了这里。
可她的兄长却生死不知。
她深知这一生无望顺遂无忧,只求命运肯给他半分眷顾。
……
宋瓷竹正在院中给灵植浇水。
莫念走到她旁边,拿起另一个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浇在竹灵果的根部。
“等到了冬天,竹灵果就可以吃了。”宋瓷竹的声音温暖含笑,“到时候,念念要记得从十三阁回来呀。”
泽芷不靠谱,把长老玉牌交给莫念后就跑得不见人影,莫念拿着玉牌,硬着头皮去各处登记,每到一处都得被盘问一番,最后还是掌门带她办的。
她被泽芷长老收为徒弟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天澜宗。震惊有之,质疑有之,羡慕有之。
只有宋瓷竹由衷纯粹地为她高兴,她就知道念念可以。
莫念道:“师父说,十三阁空寂无人,若我依旧想留在这里住,可以留下。”
宋瓷竹道:“那太好……”
“砰”的一声,旁边薛英的房门被重重摔上,依旧是震天响。
薛英本来都快缓好了,又听到莫念被泽芷收徒的消息,更生气了,这几天都躲着她。
“再让阿英自己静静吧,她一直想当上某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她很好,会想明白的。”
宋瓷竹侧过头看向莫念,这才注意到看清她的穿着,弯起眼睛,道:“念念,你是要下山玩吗?”
莫念点点头。
自从来到天澜宗后,她除了偶尔去山脚吃面,还没出去玩过。
不知为何,今日忽然想去集市。
“师姐,你要一起去吗?”
宋瓷竹道:“不啦,我还有最后四个时辰的修炼时长,等会要去燏峰。下次再同你一起去。”
“好。我会给你带好吃的。”
-
下山路要经过灼华桃林,与谢尘嚣迎面碰上。
谢尘嚣本来就要去找她,没想到在半路就碰上,倒省了功夫。
莫念退后一步,预感不太妙:“你又找我干什么?”
谢尘嚣道:“我又被关进戒律堂了。”
莫念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后山果树没写名字,我怎么知道那是莲长老种的?”谢尘嚣理直气壮,“而且果子根本不好吃。”
莫念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由衷感慨:“你活该的。”
若只是误吃了果子,好脾气的莲长老兴许会放过他,但是他还敢说果子不好吃?
喜提戒律堂七日游。
莫念:“都要被关戒律堂了,怎么还来找我?”
“自然是有事。”
谢尘嚣说着,忽然握住了莫念的手。
——在他收敛攻击性的时候,那双桃花目便仿佛揉碎一池春水,格外情真意切。
貌美的少年长睫微颤,缓缓开口。
“来戒律堂给我送饭。”
莫念:“……”
莫念冷漠:“送个锤子。”
戒律堂的执事长老很快赶来,带走谢尘嚣,莫念冲谢尘嚣挥了挥手,心情很好地比着口型:我下山玩去啦。
谢尘嚣:“……”
莫念转身就走,今日她心情好,若是集市逛得开心,兴许还能给谢尘嚣带点这里特产的菘澜糕。
又走了几步,忽然被路边炼丹的一个孩子拦住。
莫念认识他,他是碧火峰的丹修,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实际上也确实只有十一二岁,因为入宗门的时间早,自己还是得叫他师兄。
“师兄,你找我有事?”
“是的,师妹。”小孩师兄沉稳道,“我这炉碧叶粉桃丹即将炼成。”
莫念:“那,恭喜师兄?”
“师妹,我之所以叫住你,是因为你我有缘,这炉碧叶粉桃丹是我精心所炼,你想不想尝尝?”
说话间,他掀起炉子。
——只见粉雾一般的灵气袅袅飘出,带着桃子的清香和草药的微苦,分外沁人心脾。雾气微散,炉中的碧叶粉桃丹一颗颗莹润精致,宛如上好的艺术品。
“师妹,来,尝一颗吧。”小孩师兄热情道。
莫念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小孩师兄的表情太过纯良真诚,而且宗门的丹修确实经常找人试吃丹药。这碧叶粉桃丹闻起来确实清甜,莫念一时信任,拿了一颗丹药。
碧叶粉桃丹一入口,就看见小孩师兄的表情忽然变得愧疚:“师妹,对不起,可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莫念呛了一下,整颗丹药囫囵滚进喉咙:“谁?”
“哈哈哈哈哈哈你吃了!你吃了!我终于报了演武比试的仇!”跳出来一个少年,手舞足蹈,喜不自胜,“这丹药用的桃子乃是蒲长老苦心种植的灵蟠桃,你居然敢吃掉它,天杀的我要让戒律堂把你抓起来!”
莫念终于想起来这少年是谁。演武比试她比了许多场,各样对手都遇见过,但无论是胜是负,大家都很讲武德。
除了这位金元贺。
金元贺出身的金家和王家关系密切,自然也富得流油。莫念跟金元贺打那一场打得艰难,因为他用的法器宝物实在太多了。
打赢之后,他趴在地上叫嚣什么“天杀的我要让戒律堂把你抓起来”,莫念没当回事,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金元贺高高举起手,气沉丹田,大声道:“蒲长老!大力师兄!偷吃灵蟠桃的罪人在这里!”
另一侧的小路,奚行漫身后带着两个跟班,意外看完了全程。
奚行漫深深吐出一口凉气:“他们天澜实在是人心险恶!”
跟班:“人心险恶!”
奚行漫本意是想去找谢尘嚣,跟他打一场,没想到谢尘嚣还没找到,却看见了这样阴暗可耻的一幕!
输战怀恨在心、设计陷害同门……用的还是如此阴狠狡诈、如此天衣无缝的方式,简直恐怖如斯!
跟班:“恐怖如斯!”
奚行漫沉吟片刻:“看来只有不断提升自己的实力,才能不受奸人所害!走,我们回万华法宗!”
跟班:“万华法宗!”
……
戒律堂门口,泽芷正在跟青山剑者谈着什么。见莫念被执事长老押过来,略一歪头,幸灾乐祸:“呦,你犯事了?”
莫念:“……”
当师父的,能不能有点师父样子啊。
“本来今日难得有空,想带你回十三阁看看。”泽芷似乎有为难之色,“可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他看向青山剑者:“青山,看在我的面子上……”
师父拉长了声音,在徒弟逐渐期待的眼神中,对外人道,“多关她两天,让她长长记性。”
莫念:“……”
她就知道。
戒律堂还是那个戒律堂。
莫念、小孩师兄、金元贺三人各领了各的罚,莫念虽然无辜,但她确实吃了蒲长老的宝贝,蒲长老抱着桃树落泪,声称一定要给桃树报仇,所以她也得关两天。
禁闭室还是那个禁闭室。
上次关在这里,这次还关在这里。
谢尘嚣还是那个谢尘嚣。
谢尘嚣看见莫念进来,还以为她真的来送饭,下意识看向她的手,却只见空空如也。
紧接着,就见她被师兄送进了对面的禁闭室,
咣当一声落锁,相对关着的两人四目而望。
谢尘嚣懂了。
“你怎么也进来了,不是要下山玩吗?”他忍不住笑,“怎么不去了?是不喜欢吗?”
“……”莫念没好气,“别问。”
师父说得对,自己是该长长记性,在天澜这些日子过得太好,警惕心都没了。
谢尘嚣:“这次可不关我的事。”
莫念道:“我知道。”
安静了一会儿。
“你不是要下山吗?”谢尘嚣掷过来一道灵气小石子,百无聊赖,“好无聊啊,我们去集市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