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裳之死(中)
“你确定放他回花暖阁?”
刘三鬼鬼祟祟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巷口,鸳尾双手抱胸,倚着门前灰墙问道:“回了花暖阁,便不再受我们挟制,如何能确保他不出卖我们,为我们办事?”
余绾拿起帷帽,轻薄白净的皂纱被风扬起一角,她漫不经心道:“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直到昨日深夜我坐在屋檐赏月,发现隔壁门户出现一人。”
鸳尾好奇地扬了扬眉:“是谁?”
余绾勾唇一笑,对着鸳尾招招手,待鸳尾附耳过来,这才低声促狭道:“想知道?”
鸳尾没察觉出余绾的坏心眼,老实地点点头。
拍了拍鸳尾的肩膀,余绾笑着出主意:“把隔壁那人给偷偷绑了,你不就知道了。”
无语地啧了一声,鸳尾站直身子:“原来又是想找我去给你干白工,算盘打的叮当响。”
余绾眨了眨眼,拖着长腔问道:“那你去吗?”
“去!”随手摔上门,将余绾关在门外,鸳尾没好气道:“今晚早些回来,过了子时便不给你留门。”
***
马车停在一座气派富贵的酒楼前。
如今这个时节,即便有酒楼开张,厨子所做的菜样也并不多,雁青点了一道肉末鸡蛋羹,一道蜜炙三鲜鸡和一小碟蜜饯梅干。
“雁青娘子,您今日是去安葬红裳,又不是去迎客,非要端上几碟菜肴作甚?”瞧着外面的天色,崔鸣不安地催促道,“您可是又哭又跪,好不容易才求了妈妈把红裳的尸身带回来安葬,还是早些去为好,免得日头落下来,不吉利。”
店家端上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崔鸣品了半壶,雁青倒是一口没碰,闻言冷冷瞥他一眼:“这是红裳死前最爱吃的菜,我今日既前去安葬她,自然要拿些她爱吃的祭奠,也好叫她在天有灵,知晓这世间还有人记挂她,不再心怀怨念,午夜于阁内徘徊逗留,搅扰阁内不得安宁。”
官府快刀斩乱麻,在前日声称结案,认定杀害赵安和红裳的罪魁祸首皆是一名叫刘司的汉子。
雁青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忤逆县令和衙门,只得今日求了刘妈妈,又自己出了银子,要将红裳尸身带走入土为安。
闻言,崔鸣神色一僵,端着茶盏的手剧烈地抖了抖,烧得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烫的他心口又急又慌,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下神色中的焦急不安。
这两日不知为何,一到夜里子时,便常能听见女子的啼哭惨叫,原以为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刘妈妈派他和几个打手挨个房间搜查,不成想没有找到是何人作祟,还亲眼瞧见后院水井旁突然被风刮过来一张染血的手帕。
那张手帕是红裳临死前紧紧握在手心里的,水井旁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比他还清楚的人了,更不用说,在红裳死后,他便夜夜不能安枕,事事不能顺心,几次心神恍惚险些送了性命。
他偷偷找了几位还没被饿死冻死的大师算过,皆说他被怨鬼缠身,一贯贯铜钱花下去做法买护身符,掏空了几年积蓄,却也没能安心顺遂些许。
看着脸色惨白目光闪躲的崔鸣,雁青冷笑一声。阁中闹鬼自然出自她的手笔,做贼心虚者根本经不起吓,只是眼下她的心思没有放在崔鸣身上。
和余绾约好在这座酒楼碰面,余绾会妆扮成她的婢女一同前往城郊的坟场,验尸并安葬红裳,她更是特意求了刘妈妈派崔鸣沿路护送跟随。
刘妈妈本就不放心,怕她因匆匆结案一事跑去跟衙门闹,闻言自然应允。
只是眼下快到时辰,余绾却迟迟未曾现身。
雁青心事重重,奈何店小二已经提着食盒里送上来,她找不到借口再耽搁下去,再在此停留,也怕崔鸣看出端倪,无奈之下,只好接过食盒,起身告辞。
走出酒楼,宽敞的马车还停在酒楼门口,车夫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嗑瓜子,瞧见雁青出来,忙上前放下脚蹬。
雁青缓缓走去,行到马车跟前,身子稍微停顿,侧身看着空荡荡的长街。
“娘子?”
车夫低声催促。
叹了一口气,雁青掀开车帘,只是刚探进半个身子,便见里面坐着一位青衣着身,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娘,身旁还放着一定帷帽,定眼一看,可不正是余绾。
雁青心中一喜,匆匆上车,待马车行驶起来,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何时来的,青裳呢?”
余绾重新戴上帷帽:“你刚到酒楼,我便来了。青裳被我打发走了。”
丫鬟青裳与余绾身形相近,雁青早两日便吩咐她谎称脸上生疮痘,今日出门时也带着帷帽,方便余绾浑水摸鱼。
“原来女娘早便到了。”
雁青指尖掀起帷裳一角,露出跟在马车前方的崔鸣:“女娘那日所言我一直放在心上,又得女娘提点,阁内不过闹鬼三日,便将心怀不轨之人彻底引了出来。此人名叫崔鸣,是阁内私养的打手,武功不错,自从阁内闹鬼之后,他夜夜趁着无人之际去祭奠妹妹,更是花了大价钱去为妹妹做法。”
“原来他便是崔鸣。”余绾顺着雁青指尖看过去,“他与红裳可有故交?”
雁青目光冷若寒冰:“他不仅与我妹妹并无故交,反而在妹妹生前发现她模样生得极为娇媚,曾多次威胁骚扰,若非叫我得知,怕是妹妹就真被他给欺辱了!”
余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看来此人身上定是大有文章。”
雁青恨道:“虽执意让女娘为妹妹验尸,但如今我心中已有答案,妹妹之死与他定是脱不了干系。”
余绾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了,今晚定能抓他个无从抵赖。”
谈话间,马车缓缓驶出街巷,去到城郊的林子里头。已有衙役将尸身运来,在此等候,不等上前,只见崔鸣忽而脸色一变,捂住肚子,痛苦地拧着眉头。
车夫赶紧上前询问,崔鸣脸色惨白,冷汗滑落,闹了一路肚子,到了此时已忍无可忍,他推开车夫的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急忙狼狈地跑开。
余绾跟着雁青下了马车,早先丫鬟青裳一直坐在马车里,车夫故而并没有起疑。
一路跟着衙役去到林子深处,虽然刚过午时,但天色黑沉,阴云罩在头顶,林子中渐渐起了雾,竹影婆娑。
此处本就是坟场,平日里杳无人烟,阴森的风声令衙役都不禁牙颤。
红裳的尸体就被摆放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块白布,除了雁青外,并无旁人前来祭奠。
尸体前燃着两盏白烛,余绾取过一盏,在晦暝的火光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红裳的尸身。
她身量不高,面部已经腐烂看不清,发髻散乱,仅剩一两只钗环,穿着的红衣已经磨损破烂,衣袖上沾有些许污渍。
手心,胳膊上有些许挣扎过后留下的痕迹,心口偏下处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尸体已经腐烂,只能从伤口形状分析,虽是利器,但不像刀剑所伤。
趁着衙役正在搬运棺材,余绾用头顶的簪子轻轻拨开红裳的双手,仵作已经验过尸身,手上并没有留下线索,除了一些挣扎时留下的细细伤痕,什么也没有。
验证了心中的猜想,余绾冲着雁青点点头,她这才红肿着眼睛,停止了哭喊,叫来了衙役。
正巧崔鸣也捂着肚子寻来,因有县令的吩咐,衙役帮忙将红裳抬进棺材里,准备下葬。
崔鸣不敢去看红裳已经腐烂的尸身,在阴森的林子里,冷风似是寒刀剜肉,吹得他心虚难安。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滴落,他抬着红裳的头,腐肉烂肉在手心中挤动,就像是紧紧贴在他手心,挥之不去。
崔鸣呼吸陡然停滞半刻,在这寒冷的时节,他出了一身的热汗,偏偏风声鹤唳,似鬼哭狼嚎。
汗水打湿崔鸣的双眸,他浑身开始哆嗦,只觉得眼前出现一道道模糊的身影,风声也变了声调,就像是......
就像是红裳死前对他的求饶和呼救,和阵阵撕心裂肺地哀嚎。
人已经死了,人已经死了。
他明明亲眼看着红裳死的......
崔鸣眼前越来越模糊,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身体抖如筛糠,他双目通红,眼眸中是狰狞的红血丝,他咬着牙,短短的几步路,他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便连衙役也察觉出了他的不对,眼前人便跟入了魔一般,皱眉刚欲低声唤他,忽而只听一声惊呼:“尸身、尸身好似动了!”
衙役大惊,低头一看,只见尸身的指头正在轻轻颤抖抬起,似是要抬起手,去抓谁——
崔鸣身子狠狠僵住,泪水从眼角流下,他却无知无觉一般,低着头,一双充血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红裳的尸身。
“哐当”一声,几位衙役被吓得顿时松了手,跌坐在地,雁青猛然扑了上来,嚎哭不止:“妹妹,可是你回来了,可是你心有怨念,借尸还魂,欲要指认真凶——”
话尚且未说完,雁青便一口鲜血涌出,人也就此晕了过去,再不省人事。
“真的动了,真的动了。”余绾害怕地重复着,见此连忙扑上衙役:“大人,我家娘子晕了过去,烦请送我们回城。”
衙役们自然求之不得,恨不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连忙搀扶起昏迷的雁青,连带着车夫也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一行人活似被鬼撵了一样,离开此处。
崔鸣茫然地看着马车离去,再低头看着被摔得烂肉四溅的尸身。
身子一软,数日来的折磨在此刻泄放,他崩溃地嘶吼一声,瘫坐在地,身子连连往后缩去:“不是我,明明最后......不是我......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是要杀你,可、可明明......”
“做鬼也欺软怕硬不成!”
越说越愤怒,崔鸣双目几欲泣血,额上青筋凸起,他疯狂地抓着头发,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粗重的喘息着,他目眦尽裂,目光阴冷疯狂地盯着眼前的尸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腾的不安与愤恨。
此时愤怒压过了恐惧,他虽眼前发黑,但心跳得极快,如同鼓声,一道道风声也似在拼命地催促着他。
握紧手上的刀,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拎起红裳的尸身放在用来拖运尸身的驴车上,面色扭曲狰狞。
如同疯魔般驱驶着驴车朝城内去。
“我带你去找他,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