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信你
上弦月高挂远山林野,静夜沉沉,月色满地,偶有几声隐约模糊的犬吠响彻在山田,幽静的庭院里,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于夜色中飘摇。
屋内的烛火一寸寸燃尽,随着夜色垂倾,烛蜡似泣血,滴滴下落。
不知过去多久,雁青无奈垂首,泄了满身心力,叹气道:“你既拔刀相向,想必心中早有猜测,我也不欲再辩,只是不知你到底何时察出端倪,竟忽而对我起疑?”
“我从未信你,何谈忽而起疑?”余绾坐在一把竹藤编织的红木椅上,淡淡说道。
“从未信我?”
雁青侧过身子,蹙着眉头仰视余绾:“你若因崔鸣发疯一事疑我,我无话可说。是我给他下了药,致使他多日梦魇不断,神志恍惚。可我初次见你,自认举止得当,言语间也不曾有过吞吐隐瞒,你何处疑我?”
余绾没答,而是抬起眼帘反问道:“你为何要给崔鸣下药?你明知他不是杀害红裳的凶手。”
“因为他该死!”雁青眉间露出狠厉之色,“我妹妹落得那般惨景,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色欲熏心,早先意欲欺辱妹妹不成,反而还坏恨在心,只因我的庇护而不敢明目张胆的下手,便故意将妹妹举荐给县令和刘恪言。”
“这两个老货更是色胚,得知妹妹容色倾国倾城,如何能不动心?屡次骚扰,言语威胁,县令掌管一方,我与妹妹势单力薄,孤苦无依,又岂敢得罪......”
痛苦地流下两行清泪,雁青咬牙切齿道:“如今疯了,倒算便宜他,若非顾念大局,我誓要一刀一刀活刮了他二人!”
余绾默然片刻:“令妹既借此事假死脱离花暖阁,日后远离隆安,好好过日子。”
“你竟知晓......”雁青话语猛然止住,停顿片刻,方才了然道:“是那日你夜探花暖阁,在妹妹屋内察觉出的端倪?”
“令妹在阁内只是个小丫鬟,手里不会有多少银钱。可她的屋内虽狭小简陋,但部分摆件却名贵精致,绝非凡品,就连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卷,也是出自大家,可偏偏衣橱和妆奁中的衣衫首饰少而普通,这不应该。”
余绾平静说道:“既会送出华贵的书画摆件,便更不会吝啬些首饰罗裙。我初到隆安前去花暖阁,曾瞧见衙役拿着令妹画像在左邻右舍打听,画像上的女子一身绣着红粉桃花的蔷薇色罗裙,发髻上还有一支昂贵的金镶玉花戏蝶珠钗。”
“这副画像是令妹死后,衙役根据阁内人的描述画出,既能众口一词,想必令妹平日里很喜欢这身罗裙和簪子,时常穿戴。可令妹死后,她屋内的衣橱妆奁中皆未找见,且眼前这具尸身上穿戴也非如此。”
“所以这首饰和罗裙到底去了哪里?”
沉默片刻,雁青拭去眼角的泪珠,声音涩然:“那件罗裙和簪子是我赠与妹妹的,她很喜欢,假死前,她便将常穿戴的部分衣裳首饰拿给我,待她假死脱身后,再由我偷偷捎带出去,日后拿去换钱,也能在这灾年中好好活下去。”
顿了顿,雁青冷笑:“可你只因此便断定我妹妹还活着,岂不牵强?况且瞧你今夜一直波澜不惊,想必早知真凶并非崔鸣,可你是从何决断?难道还是因为这区区不起眼的首饰罗裙?”
“自然不是,所以我才提出验尸。”
余绾指着眼前女尸葱白细腻的双手:“你提到过家中清贫,令妹在家时想来需要干不少粗活,被卖进花暖阁后,虽得你庇佑,但毕竟只是个粗使丫鬟,不可能指尖如此光滑,半分老茧也无。你记得给这具女尸换上沾有污痕的衣裳作伪装,怎就忘记这么重要的一步。”
“再看这具女尸,虽身形与你妹妹一般无二,但要想欺骗蒙混过众人,必要在偷天换日时毁去这具女尸的容貌。据我打听,这具女尸被发现时最易腐烂的腹部尚且完好,偏偏就面容腐烂严重,一看便知是有人提前做过手脚。”
草木萧条,冬寒深夜,茫茫夜色中,寒风裹挟着疏疏凄凉,山野间渐渐起了薄雾,却不敢遮挡头顶那一弯皎洁冷月。
“至于判断真凶并非崔鸣......”
说的口渴,余绾十分不客气的给自己煮了一壶茶,热水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泡。她缓缓抬起眸子,不疾不徐地说道:“要说起此事来也很简单......”
“那夜,令妹屋内炭盆中未烧干净的纸钱和元宝,是我放进去的。”
雁青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薄肩无力地耷拉下来,雪白的脖颈低垂,她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初次见我,确实举止得当,言谈并无吞吐之处。可你说并无隐瞒,却是不尽然。”
余绾缓缓说道:“楼自恒身为隶属天子的玄卫司一等鹰卫,戒心何其重,明知花暖阁中暗藏杀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连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都不信,若只是露水相逢,又怎会轻易信任你?你也是这花暖阁中的伶妓,他就不怕这是心怀不轨之人给他设下的圈套?”
“况且,你也太心急了。”
余绾从屋子里拿出四只茶盏,不紧不慢地倒了两盏茶:“你太心急,所以初次相见,便不止一次言语暗示我老鸨与县令私交不凡,背后另有勾当。并且多次故意泄露线索,想让我去查验......包括红裳之死。”
将其中一盏茶递给雁青,余绾继续说道:“令妹假死逃脱苦海,你不该让官府挖出这具被草草掩埋的女尸,毕竟待此事过去,风平浪静后早些送令妹出城才是上策,此事闹大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万一官府彻查,发现种种端倪,岂不害了自己?你之所以将事情闹大,不过是受背后之人指使,为了在找上我后将刘恪言引出。”
“刘恪言深受县令器重,我目前虽尚且不知这隆安县令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私下又在预谋什么,但想来隆安县令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都或多或少知晓些许。只要通过红裳之死引出他,你背后之人料定我不会就此袖手旁观,定要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才肯安心。”
余绾垂下眼帘,细品了一口盏中红茶,氤氲的茶气遮挡住她眉眼间的冷色:“此事看似弯弯绕绕,实则不过是以红裳之死为引子,拿我当枚用得顺手的棋子,帮你背后之人达成心中所愿。”
“至于崔鸣......此人心狠手辣,纵使你给他下药,致使他出现幻觉,惊惧害怕,他也不可能在事发后偷偷前来祭奠。”
崔鸣这样的恶人,被梦魇幻象缠身后,第一时间也是寻来方术,恨不能将纠缠他的红裳“冤魂”打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怎么会想起祭奠。后来的忏悔,也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终于知道怕了,不得不妥协。
他花费多年积蓄,做了一场又一场镇压打散恶鬼的法事,用重金买了防身的杀猪刀,护身符,符纸,只要术士说能驱鬼,便是一张白纸他也肯出钱。
钱如流水,倾家荡产,却不曾将一枚铜板用在买纸钱上,更不曾想着去好好祭奠一下被他害死的“红裳”。
将茶盏放下,余绾添了些热水进去,不仅如此,她还将另外两盏空着的茶盏也沏上热茶:“所以明明纸钱是我放进去的,你却真的顺着这莫须有的线索,告诉我你揪出了崔鸣,岂不可笑?”
“你打定主意,逼疯崔鸣,要通过他之口将刘恪言引出,所以你在今日来安葬尸身前给他下了十足药量。药效过猛,崔鸣才会在到达竹林时腹部绞痛难忍。”
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腐烂的女尸,余绾别过脸去:“如今你和背后之人既已达成心愿,不要卸磨杀驴,还是好好将这具尸身安葬。也是个可怜人,死后还要被你们拿去利用。”
雁青听出余绾话语中的讽刺,羞愧地低下头:“这具尸身是位户家道中落的女娘,因病而亡,家中已无人可为其安葬,这才......女娘放心,我会重新买棺立碑,将尸身好好安葬,日后常去祭奠。”
扯了扯嘴角,余绾眸中却毫无笑意,冷冷地掀起眼帘,她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几上,放声说道:“所以,太子殿下和楼大人意下如何呢?”
“茶水已早早为您二人倒好,迟迟不肯现身,是不愿与我好好的喝盏茶,叙叙旧吗?”
雁青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的顺着余绾的目光转过身去——
宅院门口那棵浓翠蔽日,霜雪覆青的古树下,一前一后走来两位男子。
一位身穿墨黑劲装,身材高大浑厚,蓄着胡须,眉眼坚毅又饱经岁月风霜的洗礼,明明没有下雨,手中却拿着能够遮挡面容的斗笠斗篷,走在后面。
另一位身穿一袭青紫色织金攒珠的圆领锦袍,外罩玄色狼毛大氅,松形鹤骨,身形修长挺拔,玉冠束发,容貌清绝温润,神色平静疏离,一举一动颇显矜贵冷漠,带着上位者独有的高高在上与冷恹。
目光落在前头男子时,雁青呼吸停滞,害怕地低下头,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她想行礼,却又不知该行何礼,局促地揪着衣角跪倒在地,不敢再抬头。
纵使心中早有猜测,纵使已经在酒楼里再次巧遇谢鹤续,瞧见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余绾还是难掩心头怒火,这种被人当刀使,当棋子随意摆布利用的感觉令她十分愤怒且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在二人走进院子后也没有起身相迎,目光更是毫不掩饰的冰冷:“殿下和楼大人今夜能够赏脸入座,实属感激不尽。”
谢鹤续停在余绾身前半尺,长身鹤立,身姿英挺清隽,月色如银,修长的影子落在余绾脚边。闻言,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玉扳指:“余女娘,好久不见。”
余绾抬眸,目光最终停留在谢鹤续的脖颈处。
谢鹤续肤色冷白细腻,宛如檐上春雪。也正如此,在青云台上,被刘三挟持留下的那道浅浅的疤痕才格外突兀,余绾盯着那道疤痕,忽而勾唇冷冷一笑:“那夜青云台上,殿下脖颈处留下的刀疤竟尚未痊愈?”
话音刚落,杀气四涌。
浓稠如墨的夜色中,数道身着夜行衣,手拿长弓的暗卫如鬼魅般浮现出身影。
利箭锋芒毕露,在夜色下闪烁着道道寒光,箭头齐刷刷地对准余绾,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余绾这放肆之人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