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二章
不死城。
阴善一袭绿衫, 鸦色青丝上绾,一副清丽脱俗小妇人的装扮,手捧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脚步轻盈地前行。行至一处亭台之下,垂首, 一手提起裙脚便要踏上台阶。
斜里忽然刺出一柄漆黑锃亮的黑缨枪,拦在她身前,离她不近不远,正好一个拳头的距离。阴善嘟嘟嘴,一手叉腰,侧首看向黑缨枪的主人,“又拦我?”
藏渊面无表情,刷地收回黑缨枪。
阴善挑眉, “我说藏渊大叔,捉弄我很好玩儿么?”
藏渊耸耸肩,“还行罢。”又补充道, “一千多年没试过了, 回味回味。”
阴善无语地看向藏渊,“藏渊大叔,怎么我从前没发现, 您竟然还有如此童真的一面?”
藏渊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白牙, “主人在上面, 你上去做甚?”
阴善哼了声, 下巴一抬,一副不高兴开口的模样。
“藏渊,是主人叫她来的。亭子上风大,主人怕公子着凉,叫她送件斗篷过来。”阴善身边,凭空响起一道清凌的声音,温和地向藏渊解释,却看不见人。
藏渊目光转向阴善身旁,“你小子,隐身做甚?出来说话。”
“不了,我怕吓着你。”
藏渊浓眉一竖,“老子杀过的人比你看过的人还多,会怕你?少扭捏,现身说话!”
回答他的是沉默,温和清凌的声音再未响起。
阴善轻轻叹了口气,“藏渊大叔,说再多都没用。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文邪哥哥也还是不听,死活不肯出来。”
藏渊拧眉,“就你小子讲究多!”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上去罢。”
“文邪哥哥,走了。”阴善微微侧头,对隐在她身侧的文邪说道,重新提起裙脚,拾阶而上。
上得亭台,便看到亭子正中的石桌处,坐了两人。
面朝她而坐的,是戴着半张面具的千寻芳。
阴善上前,走到石桌边。石桌之上摆了一张棋盘,两只棋盅,棋盘的大半已被黑白棋子所占据。
褚清越一身白衣,坐在千寻芳的对面,白净修长的指间拈着一枚黑子,悠悠然往棋盘上一放,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千寻芳,道:“该你了。”
千寻芳双手垂在两侧,没有任何反应,未被面具遮住的那只眼眸直视前方,一眨不眨,两只广袖被风吹得鼓鼓的。若非天生上扬的唇角看着像是在笑,便与假人没有分别。
“主人,斗篷拿来了。”阴善对褚清越道。
褚清越从千寻芳面前的棋盅中拾起一枚白子,放入方才那枚黑子的旁边,“给他披上罢。”
阴善应了声是,将手中捧着的织锦镶毛斗篷抖开,披到了千寻芳身上,动作轻柔地为他系好系带。
阴善退后一步,看着没有丝毫回应的千寻芳。当年,阿莫姐姐舍身填灵,主人绝望之下自戕,之后,她与文邪也陷入了封境,只留了一半神识留守四殿,直到不久之前,灵魄归位的主人回到不死城,她与文邪才从封境中苏醒过来。
却不曾想,醒来之后便见到变成这般形容的千寻芳。她听藏渊说,主人死后,千寻芳固守不死城上千年。想起从前,他不愿受束缚,死活不肯在不死城久留,又想到他每次到不死城来见到她,总喜欢拿她打趣。阴善心中有些不好受,问褚清越道:“主人,公子究竟发生了甚么?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褚清越手拈一枚黑子,将其填入棋盘中,黑子与棋盘碰触,发出清脆的一响,“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求的甚么?”阴善问道。
“你输了。”褚清越将被围的白子一颗一颗捡出,投入千寻芳身前的棋盅中,“别说哥哥欺负你不会动,这可是你一贯的棋路。”说完起身,离了石桌,走到亭台的扶拦处,双手负于身后,望着远方。
阴善望着他的背影,与千年之前没甚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空荡荡的身侧,没有阿莫姐姐。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千年过去,主人是否能够将阿莫姐姐放下了。她只知容莫提已不在人世,却不知转生之后的千重久与容佩玖的纠葛,更不知世间还有容佩玖这么一号人,心中期盼主人能够将容莫提的死看开。
思忖间,听到褚清越说了句,“求的天长地久,厮守一生,不得。”她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褚清越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那一问。
阴善讶然,“公子他?竟也……”唏嘘道,“小善原以为,似公子这般恣意洒脱,是不会为情所困的,没想到……”
“遇到对的人,自然不会。”褚清越淡淡道。
“可是,小善还是不懂,公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褚清越道:“是我,我封了他的五感。”不等阴善发问,便又解释道,“他已万念俱灰,我若不如此,他只怕活不了。”
“主人打算封他多久呢?”阴善道,“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罢?”
“眼下,我有件要紧的事亟需解决,先让他暂时就这样罢。”褚清越转过身,看向阴善身旁,“文邪,你出来。”
好半天,才听到文邪低低应了声“是”。阴善身旁,蓦然多出了一副嶙峋白骨,白骨之上罩着件烟青色的袍子。阴善忍不住侧头。自她从封境中醒来,文邪便一直隐在她身侧,不离她半步,却也从不现身。她是直到此刻才清楚地见到了她的文邪哥哥如今的模样。
阴善的目光投向文邪的头部,停在他的眼眶上,那里曾经装了一对纯澈无暇的眸珠,曾经盛过两汪纤尘不染的泉水。她屏住呼吸,却没屏住眼泪,如同雨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文邪见此,顿时慌了,手一抬便要去为她拭眼泪,却在将要触到她脸颊时看到自己白的阴森的手骨,便是一顿,缓缓将手收了回来,讷讷道,“我就说会吓到你罢。”
他一收回手,阴善哭得更凶了,“才不是,我才不是因为怕你!你干嘛收回去,你给我擦眼泪,你不许收回去!”
文邪的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褚清越道:“小善,别哭了。”
阴善哽咽着道:“我,我收不住……”
褚清越瞟她一眼,“事关文邪的肉身,你收不收得住?”
“嗯?”阴善一下止了哭,瞪大着双眼看向褚清越。
“接下来的几年,我会在封境中为文邪重铸肉身。”褚清越道,“我此番转生而来,东陆诸家俱已知晓,千年之前的那场杀戮,在他们眼里只怕不能善罢甘休,必然是要寻上门来报仇雪恨的。不过,我已经将城门封藏,许进不许出,暂时不会有人能找得到。而你,要做的,便是与藏渊一道,守好不死城,照看好千寻芳。不论发生何事,万万不可擅自应战,一切等到我与文邪出封境再说。”
没想到文邪的肉身还有重铸的一日,阴善一下子有些呆怔,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道:“主人打算何时入封境?需要多长时日?”
褚清越道:“入夜之后,就进封境罢。至于所需时日,”他眯了眯双眸,“少则五六载,多则数十载也不一定。”低头看向乖乖巧巧坐在石凳上的千寻芳,“你好好替我看着他。”
阴善应了声“是”。
斜阳落山,褚清越与文邪准备妥当,便欲进封境。
忽然,不死城上空传来轻微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断的响动,像是有人不停地在不死城上方施法术。能在不死城内引起波动,对方修为不低。
东陆诸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阴善一惊,冲出殿外。藏渊也闻声赶来,对褚清越道:“主人,我上去探听一下虚实。”
褚清越点头。
藏渊提起黑缨枪便向外冲。
“藏渊大叔,我和你一起去。”阴善一提脚,也跟了上去。
她随藏渊出了不死城,上得不死城上方的那一片荒漠,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漫天满地的法术,壮观得如同绚烂烟花,将夜空照得通明。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烟花之中,如同陷入疯魔一般,正在不要命地施着法术。
藏渊紧了紧手中的黑缨枪,便要冲上前去,被阴善一把拦住。阴善见她,每一道都是顶级杀修的法术,却漫无目的,不像是为了攻击,倒像是为了施术而施术,“藏渊大叔,先别急。”
两人隐了身,默默地看着她。
看到她耗尽灵力,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看到她失声痛哭,伤心得不能自已。阴善这才发现,她手中拿着的,竟然是魔言。
主人是不会允许魔言落入不相干的人手里的。阴善觉得,这个姑娘哭得这样伤心,或许是与主人有关系的。当即踅足回了不死城,欲将所见告知主人。
谁知,待她回去,褚清越已经带着文邪进了封境。
那姑娘在荒漠中守了大半个月。每日便是不知疲倦地施术法,直到灵力耗尽,如此反复。她人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
阴善每日将千寻芳伺候歇下之后,便会上来,隐了身,默默地看着她,担心她支撑不下去。
忽然有一天,等阴善再上来时,热闹了大半个月的荒漠之中一片寂静。那姑娘不见踪迹。
阴善想,那姑娘或许是死心了罢。
走了也好,这一天天的,看得她心都快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