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三章
翌日, 天光晴好。
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春日照在云岫苑的屋顶, 铺洒在屋顶上某人看不见的身躯之上。
褚清越照旧隐匿了身形,支起一腿坐在屋顶,一双长眸专注地盯着庭院之中那一道占据他全部视线的曼妙身形。这已是他隐于云岫苑屋顶,默默窥视她的第三日。
这三日间,他如同一抹幽灵,徘徊在她身边。窥视着她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起初,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却不料, 这种窥探是会上瘾的。
他曾深深压抑的思念与渴望, 在重新见到她之后,悉数破土而出,蓬勃生长。他挪不动双脚,也管不住那颗命中注定只能对她一心一意的心。前前后后,她给过他的,除了快乐,还有三次灭顶的绝望。他几乎因绝望而死, 她却仍旧过得洒脱自在, 气色更甚从前。见到他,面上连一丝波动都见不到,就像没见到一样。
他不想就这样原谅她。他还有骄傲, 他至少要保留住最后一丝尊严。
那就走罢。
他有无数次试着迈腿离去, 却奈何双脚似有千斤重, 挪不出云岫苑半寸。他于是只能隐了身,如同一个幽灵窥视着她的一切。
她大概想不到,赶走了一个褚玄商,此处却还藏匿着一个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般幼稚的事,便是他尚在年幼之时也不屑去做。三日,他只允许自己幼稚三日。第三日,纵是是再多不舍,也要离去。
春风和畅,穿过四围房屋吹进云岫苑的庭院之中。
庭院之中,盘腿坐满黄衣禅修。容佩玖白衣着身,在黄衣禅修的正前方面朝他们盘腿而坐,弧线美好的朱唇缓缓翕合,字句轻吐,向这些黄衣禅修讲授神道理学。
曾经的黄衣少年早已长成青年。在东陆,所有人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是在青年中度过的。相对于漫长的青年时代而言,东陆人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死族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不死族的生命比之东陆常人更为漫长。
步入青年之后,有修为的人,青年形态将会保持很长时间,直到灵魄老去,陨灭。
这些黄衣青年之中的大部分,都是以晋杀修为志向的,却因为龙未山巨变,一直得不到正确的指导,无法晋杀修。又因为失去了天地树的荫泽,修为的增长也非常缓慢。以至于叁拾年之后,仍是黄衣初阶。
天地树早已被景家霸占,天下人心中的容氏神树也早已不知不觉被强行扭转成景氏神树。容氏禅修要想获得天地树灵荫泽,只能屈从于景家刃修,甘做景家走狗。
紫衣禅修中的大部分内里早已换成了景家高阶刃修的芯子,与景家人便也没甚么分别,自然是受景家庇护的。高阶禅修的壳子之下,包裹着的却是高阶刃修的灵魄。
容氏禅修,尤其是高阶禅修的身躯,于夺舍而言是最为理想的载体。高阶禅修都是在天地树下诵读过弟子誓的,天地树对这些弟子不会有丝毫的排斥,因而他族弟子一旦成功夺舍了容氏禅修,便能借其躯壳享受天地树的荫泽,获得修为上的巨大增益。这便是当年景谌天与景家刃修占据了容氏禅修的身躯之后,迫不及待地在天地树下闭关的缘由。
紫衣禅修如今与驻守龙未山的景家刃修同住在七绝峰上,而黄衣禅修则全部被赶到了薄刀峰。
这些黄衣弟子起初是不忿的,但想到薄刀峰还有一个九师姐,便也不那么沮丧了。龙未山如今一团散沙,连个授业夫子都没有。容佩玖便临时充当了这些黄衣禅修的授业夫子,平日便在云岫苑为他们讲论神道理学。
褚清越之前从未见过容佩玖讲道,也从未见过她有这样澹然平和的时候。她面容平和,目光柔和,曾萦绕一身的杀气不存分毫,坐在那里,宛如一尊悲天悯人的神佛。
这样的她,对褚清越而言无疑是新鲜的。他看着她,渐渐入了神。
她通身一派淡然的气度,令他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并非凡人,而是九天之上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不嗔不喜、不怒不怨的神明。
这样的她,对褚清越而言也是陌生的。他忽然想到了不可触及这四个字。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不死城主心中不知怎的,竟然悄然生出一丝无法把握、无法掌控的不安来。
那一日,容佩玖讲到了神道的本源,与黄衣禅修们探讨神道的终点。
“禅修无能亦无用,依我看,完全没有必要存在。”
“正是,也不知禅修如何就成了容氏的正统,反而是真正能救容氏于危亡之际的杀修被一再打压。”
“若是容氏不打压杀修,龙未山哪会如此轻易被人占山。”
“可恨,此前夫子传授的道理竟然一直都在误导我们!”
“还不是因为宗主不喜欢杀修。”
“就因为宗主的个人喜好,便断送了龙未山的明天。”
……
龙未山经此一难,黄衣禅修已经满心满眼只有杀修。如今的黄衣禅修对杀修的热衷和对禅修的轻视,与当年紫衣禅修对禅修的热衷和对杀修的轻视一样,是两个极端。
容佩玖待黄衣禅修们议论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道:“禅修的初衷是为人,而杀修的初衷是为己。所为不同,且禅杀两修各有其妙,没有必要一踩一捧。”
“然而,每次家族危难之时,以为人为初衷的禅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反而是以为己为初衷的杀修舍身,这又是为何?凭甚么名声都被禅修得了,舍身成义的却是杀修?”有黄衣弟子起身指出。
容佩玖抬眼看去,提出质疑的是容令怡。
好问题。褚清越微微勾起一侧唇角,面带兴味地看着容佩玖。你要如何回答?
“成不成大义,向来与初衷无关。”容佩玖垂眸,淡淡道。
“与甚么有关?”
容佩玖抬眸,“能力。”顿了顿,又道,“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
容令怡一凛,无话可说,若有所思地重新盘腿坐下。九师姐的意思她懂。上天赋予你高于众人的能力,并不是白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因为你比别人厉害,所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春日缓移,一束阳光正正好射到褚清越的头顶,投向他的双眸。他眯了眼,看着她,她白色的身影在那一圈白色的光辉中变得有些不真实,心中那股不可触及的不安更甚了。
恍惚中,听到另有弟子向容佩玖提问,“容氏神道的终点是甚么?神道要如何才能达到最强大?”
容佩玖解答道:“容氏自建族以来,从未有人参透过神道的玄机。不过,有人认为,禅修与杀修相辅相成、禅杀配合才是神道的玄机,才会将神道的威力发挥至最大。至于神道真正的玄机是甚么,谁也不知道。”
“就连九师姐也不知道么?”那弟子问道。
容佩玖摇了摇头,她知道这位弟子的意思。叁拾年前龙未山巨变,她是容莫提轮回而来的事已人尽皆知。这位弟子是觉得,以她前世杀修师祖的身份,应是参透了神道玄机的。却不知,她是转世而不是转生,容莫提的修为记忆都与她无关。即便容莫提曾参透过神道玄机,那答案也早已随着她一同埋葬在天地树上了。
讨论之后,一日一讲的神道理学课便结束了。黄衣禅修纷纷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容佩玖躬身揖礼,有序地散去。
褚清越看着她坦然地受礼,唇角歪了歪。她这个授业夫子,倒是做得一本正经,像模像样。脑中忽然便闪过从前,只有他们两人之时,她在他面前的各种嗔娇甜软,嬉笑求饶……思绪被关门声打断,猛然醒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想这些做甚么,平白为自己添扰。反正,今日一入夜,他便是要走的。
前一刻还热闹喧哗的庭院,此时一片清净。满座的黄衣弟子也只剩下了一个容令怡,正在与容佩玖交谈。
容令怡问道:“九师姐近日的修为进展如何了?”
容佩玖答道:“尚可。”
“九师姐肯定是要重晋杀修的罢?晋杀修的修为可是积攒够了?”
容佩玖点头,“禅修非我本命,自然是要晋杀修。”
攒修为?晋杀修?褚清越一愣。
“太好了!”容令怡喜道,“晋杀修之后,修为增长也会快上许多,再不用艰难地熬下去了,九师姐恢复修为指日可待。景家那些杀千刀的,以为抢了天地树,容氏就再无出头之日了。”满脸忿然道,“哼,要不是九师姐失了修为,这些蛮人哪能如此轻易地拿下龙未山!”
容佩玖摇头,“以我当年的能力,也不一定能保住龙未山。”微微笑了笑,“失了修为也好,在他们眼里便构不成威胁。不然,怎会让我们偏安在薄刀峰上?”
褚清越脑中轰的一声,目光结在那人的身上。
她为何要将孩子送到他身边,为何柔弱得连一桶水都拎不动,为何勤于修炼,为何明明不喜欢褚玄商却不反抗他的拥抱,褚玄商又为何要守在她身边不肯离去。
他在这一刻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