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过去（三）

如果说刚开始出于经验盲区，没能想到这一点，当把楼绒绒带回家后，看到大冬天她身上层层叠叠的单衣，以及孩子身上的十几个塑料瓶子，再意识不到楼绒绒是个没有家的流浪儿的话，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女老师给楼绒绒洗了热水澡，把洗的白白净净的楼绒绒抱到床上，用棉被包好了她，叮嘱楼绒绒待在屋子里别出去，然后关好门窗，下楼去给楼绒绒买了孩子穿的内衣和冬天穿的棉衣之类。

楼绒绒并没有一开始就信任她，被带回去之后，死死抓着装塑料瓶的麻袋不松手，睁圆了大眼睛看着她，也不说话，就是不松手。

女老师没办法，就连洗澡的时候，麻袋都被楼绒绒攥在手里，直到久违的热水淋在身上，温暖了冻僵的躯体，也舒缓了楼绒绒紧张的神经，她才迷迷糊糊地放开了手里的麻袋，任由女老师摆弄。

女老师带她回来的时候，本来是打算给孩子找件厚衣服穿，然后再带她去找自己的父母的，但是发现绒绒无家可归之后，难免起了恻隐之心，因为一时不知道如何安置楼绒绒，干脆就先让楼绒绒在自己家住了下来。

女老师的

男朋友是在同一所大学里认识的同学，也是老师，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就联系了当地派出所，想看看能不能给楼绒绒联系到合适的福利院。

而要把孩子送去福利院，是要证明楼绒绒是确实无父无母，且没有监护人的，女老师从楼绒绒那里得知了她的名字和她自己认知的年龄，派出所在户籍中找到了与她相配的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楼绒绒是有监护人的，但并不是父母，她的亲生父母在档案中归为了失踪，她的监护人名义上是她的舅舅舅母，而且根据户籍两人就在当地。

两个小年轻就带着不明真相的楼绒绒去找这家人去了，结果刚说明来意，开门的男人就神色骤变，扬言小孽障跟他们没有关系，砰地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两人不死心，又敲门，男人不胜烦扰，只好开门警告他们，让他们别再来骚扰他们，自己不知道什么叫楼绒绒的侄女，要是再来就要他们好看。

两个年轻人还想争取一下，里屋却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小丫头转着轮椅出来，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问是谁来了。

男人方才的凶狠转头瞬间便变成了满溢的担心，冲过去把女孩

往里屋推，嘴里说是同事，还反复叮嘱女孩她生病别吹冷风，让她好好在里屋待着。

女孩却还回头来看，问是不是上门讨债的人，还跟男人说如果人家要钱就还给人家，别再借钱给自己买药了，被男人搪塞着应付了过去。

等男人再从里间出来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男人抹了把脸，说你们也听到了，我女儿得了白血病，我得让她活下去，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只有楼绒绒一直在盯着屋里沙发上放着的棕色小熊，小熊看起来很乖巧，穿着红色条纹上衣，傻乎乎地望着屋子的角落。

她一直看到两人牵着她离开，还有些恋恋不舍。

女老师还记得楼绒绒说自己在福利院待过，询问过男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家正规的福利院，并不需要齐全的手续就能把孩子送进那里。

两个年轻人抱着一丝希望赶到那个楼绒绒曾经待过的福利院，才发现福利院因为经营不善，刚好在不久前倒闭了。

楼绒绒的去处，成了偌大的难题。

女老师心软善良，一咬牙，不顾男朋友的劝阻，坚持把楼绒绒留在了身边，在自己狭窄的小屋给

楼绒绒搭了一张小床，每天晚上睡觉前把她抱在怀里讲睡前故事，早上给楼绒绒做好吃的早餐，周末还会带她出去玩。

那是楼绒绒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刚毕业没多久的女老师，还保持着某种固执的单纯，正是这份单纯的美好，悄无声息地影响了楼绒绒，以至于后来当她见到这个世界难以想象的残酷时，还能一直心向光明。

如果不是女老师和她的男朋友越来越多的争吵，楼绒绒几乎都要以为，女老师会成为她真正的“妈妈”。

女老师的男朋友一开始来拜访的时候，还会给楼绒绒带些好吃的，后来跟女老师争执过后离开时，会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到最后，他趁女朋友不在家的时候，独自来找了楼绒绒。

他跟楼绒绒说，自己可以给她一笔钱，他知道这样对楼绒绒很残酷，但女老师出身大山里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山村，她拼了命熬了出来，终于大学毕业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不是为了重新被人拉入泥潭。

他蹲在楼绒绒面前，努力比划着，试图让楼绒绒明白，抚养一个不知来处的幼童对女老师的生活是多大的

负担。

楼绒绒没说话，她默默地听着，眼前却再一次浮现出最开始给自己钱的大叔，和那个努力拖着巨大的肚子，不让他坠到地上的干瘦妇人。

她没要那笔钱，只是跟男人提了一个要求——

她希望自己能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读书。

这是女老师教给她的，她说，读书能改变的命运，楼绒绒也想改变命运，想变成和别人一样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给她安排了一个距离女老师工作的地方距离很远的小学，让她作为插班生上了学。

楼绒绒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离开的，她把女老师在这段时间买给自己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脖子上系着女老师卖给她的红色围巾，从小屋的角落找到了自己原来装塑料瓶子的麻袋，像一只圆滚滚的小企鹅一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屋。

女老师上午有课，楼绒绒不怕她发现自己离开，她沉默地在男人的引领下，走到了城市的另一边，成为了那所小学最怪异的一年级插班生。

她是班上唯一一个出不起书本费，用着老师们用废的课本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来上课连纸笔都没有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