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托付
但一向对他言听必从的群青,这一次却攥紧了拳头,脚下如生根的老树,迎着寒饮玉的目光依旧未曾移动分毫,像一尊石像一般挡在他的床榻之前,一步也不肯让。
寒饮玉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平静道:
“今日若你非要拦我,那等我死后,便永不能来我的坟前。”
群青眼眶一红,当即带着悲痛同不可置信道:
“公子!”
寒饮玉却阖着眼,不愿再看他一眼:
“你知晓我一向说到做到。”
群青几近怨恨甚至带着几分妒意地狠狠瞪了楼绒绒一眼,终究是移开了位置,放由楼绒绒同寒饮玉共处一室。
楼绒绒眼看着这一场主仆情深的戏码,神色却无一丝变化,连一丝讶异都无。
等群青关上房门离开,整个房间之中只剩下寒饮玉与她之际。
寒饮玉终于睁开了眼,靠在床头,虚弱且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配上他这番病弱姿态,倒有几分令人忍不住心生同情和怜意:
“想来公主早就预料过会有此一日,我苟且求生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早就对一切都早已看淡,可当真到了眼前,却还是忍不住心生忧惧。”
楼
绒绒随手拖来一把木椅,坐在寒饮玉床前,却未曾顺着他的话意开口,却反问道:
“今日寒公子见我,莫非只是为了说两句可怜话,好博取绒绒的同情?”
寒饮玉也不气恼,甚至轻笑一声道:
“公主当真颖悟绝伦,一言便猜出了寒某这番求见的目的,也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垂帘我这将死之人。”
是的,这次相见,不是楼绒绒要见寒饮玉,她在南梁要行之事已尽,寒饮玉若还有时日,或许她还放不下心来。
但如今寒饮玉寿命将尽,寒江雪日见颓势,便是当真有什么担忧,她也不是担忧寒饮玉,而是接下来寒江雪会不会冒出下一个如寒饮玉一般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人物来。
是寒饮玉背着自己的小随从,暗中递信给她们的暗哨,约见楼绒绒,才有了两人今日这番想见。
楼绒绒亦没想到,寒饮玉竟会在自己面前示弱,这般异样的解释只有一个:
寒饮玉有事相求,且此事非她不可为之。
楼绒绒定定地看了寒饮玉许久,终于开口道:
“寒公子十多年来,将寒江雪发展壮大,四处挑起争纷,算计了多少无辜百姓,
连累了多少仁德之士,如今又是何处而来的把握,觉得绒绒会不顾这些腌臜之事,甚至对寒公子有所同情?”
或许得知寒饮玉的悲惨身世,再见到寒饮玉如今这番为病痛缠身,虚弱不堪的姿态,世上当真会有那种心软之人,忍不住心生同情,便因此忽略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但这种情况绝不会落在楼绒绒身上。
她亲眼所见,多少将士因为寒江雪的挑拨,命丧他乡,天人永隔,战场之上,断肢断臂,尸体成山,血枯成褐,前来觅食的秃鹫久久盘旋其上,犹如巨大的乌云聚拢,数日不曾离去。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战争所带来的伤害,甚至需要幸存者用数年的时光来治愈,不仅是死者的亲友妻儿,包括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都会在数年之后亦难以自愈。
端王之事,寒江雪教端王借匪养兵,替那等猪狗不如之人遮掩罪行,受苦的还是百姓。
甚至只说由寒饮玉自己由禾宴手中的毒药配方,所造出的新药,亦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再往前算,寒江雪诱使河南旱灾中郡府贪污赈灾米粮,多少百
姓因此变成路边的饿殍浮尸,为了活着吃树皮食草芥,背井离乡,流落异乡,无家可归,今日算不到明日的生死。
楼绒绒刚刚穿越过来之时,也是幸运遇到了前来清肃的费鹜苏,否则那一柴房的少年少女,恐怕也免不了最后悲惨的结局。
可在费鹜苏赶得及来之前,便已经有数万百姓饿死,有的百姓饿极了,连树皮野草都不剩的时候,最后吃土充饥,最后生生死于便秘拉不出屎来。
听着或许很可笑,但是这却是切切实实发生的惨剧,对饿到恨不得易子而食的人来说,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当年那场雪灾里,还有冰雪可以充饥的人们甚至要幸运许多,至少不必担心再多一个死法。
一桩桩一件件,楼绒绒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只因为些许同情,就一笔勾销了寒饮玉多年为恶的罪责。
然而寒饮玉闻言,却笑了笑,笑意莫名道:
"公主难道当真以为,寒江雪是那些灾祸之事的罪魁祸首吧?"
"便是没有寒江雪,难道贪官便不会贪污钱粮?没有寒江雪,心有野心之人就会乖乖认命?没有寒江雪,世上就不会起战事,
不会有人死伤?"
他的眸光里甚至透出几分嘲讽:
"不,没有寒江雪,世上不会少任何一个恶人,没有寒江雪来做这些事,依旧会有旁人来做。寒江雪所为,只不过是利用这些恶人,从中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罢了。"
"寒江雪教众遍布天下,不是因为旁的,正是因为这天下本就足够肮脏丑恶,有太多的人被压的无力喘息,于是当我们伸出援手之时,他们才会把寒江雪当做危难之时的救世主。"
"寒江雪之中本就有许多人,或是被栽赃陷害的清官之后,或是被乡中恶霸逼死了妻儿父母,一怒之下杀了恶人却反被判罪,被寒江雪救下,亦多有被亲生父母抛弃之人,又或是受人陷害满腹冤屈之辈……"
他抬眸,看向楼绒绒,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眸子上投下蝶形的阴影,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光:
"公主以为,寒江雪是恶,我却觉得,天下之恶,从来都不是源于我们,而是人心本恶,不可轻信。"
他这番话,极端疯狂之中,却带着某种游离于外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若是寻常之人,听到这番话,或许当真会被他的诡辩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