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清汤
此为防盗章 宁泽进通州城的这天风和日丽, 白云飘在鼓楼顶上, 让她的心情略微松缓了几分。
静言耐不住性子, 船刚停稳她就跳了下去,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的方嬷嬷拉住她, 木着一张脸塞给她些银两,静言笑嘻嘻接了。
方嬷嬷施人恩惠也没想着要人感恩戴德,可是有人太干脆, 她就不大舒服。
最后静言只对他们挥挥手就算作别了,然后头也不回一走一跳的进了城门。
方嬷嬷直勾勾的盯着她, 像是对面远去的人是只白眼狼一样, 等静言走远了也只冷哼了声,仍旧没说话。
宁泽却是忍不住笑了:“我在人家庙里睡了半天, 这才顺路捎了她一程。两相抵消, 嬷嬷实在不必计较。”
方嬷嬷略有些不自在,忙道:“田庄上多得是不知礼的媳妇汉子,有时候闹腾起来也是呼天抢地,可在平日里多也知道掩饰一二,像这个小尼姑这般直白的人还真不多见。如今这个世道, 我怕她这个样子活不下去,小姐不怪我擅自给她些用度吧?”
一些银钱宁泽自是不放在心上。
不一会张瓜套好了马车, 几人上了车, 宁泽命张瓜慢行进城, 顺天府风物同青州大不相同, 宁泽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来, 很想仔细看一看。
她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望,青石板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栉比鳞次。她起了闲心,挨个数了一遍,不过一条短街之上三十六行一个没少。通州是大运河最北端,往来贸易便捷,其繁华自是青州不可比拟的。
转了个街口没走多久就见到族长派来接她的人,说是接,其实是绑。
一行来人刚问明了姓名,一个高壮的胖嬷嬷直接伸手将她从马车中拽了出来,硬把她塞进一顶小轿,杜嬷嬷等人着急围上来,两边人一阵吵嚷,引得许多路人围观。
最后是个精瘦的汉子站了出来,摈退了几人,在轿门口对她道:“九小姐,大家都看着呢,两方起了冲突可就不好了,老爷吩咐小的只请九小姐到祖宅,其余人等还请九小姐让他们即刻回去吧。”
宁泽在族里行九,是以被称作九小姐。
她被胖嬷嬷强摁在轿子中,粗胖的手指紧抓着她的肩膀,她还没做什么,胖嬷嬷嘴里就骂骂咧咧:“小浪蹄子,老实点,今日到了老婆子手里也让你知道点规矩。”
那嬷嬷见宁泽板正的坐在榻上也不反抗,模样看着很像矜贵的大家小姐,却还不是做出那种丢人的事来,她本就得了授意让她不必客气,起了兴又骂了句:“被人糟蹋了的肮脏货还装什么清高。”
宁泽苦笑,这般直接的受欺负,还真是两辈子头一遭。
眼见那嬷嬷又要下狠手掐她,她忙闪避到车厢另一侧,那嬷嬷却还不依不饶,宁泽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一物,此时才觉得刘氏许是预估到她不会跟着杜嬷嬷他们走,才给她准备了一把匕首。
宁泽掂量着事情也没有更坏了,没犹豫刺了出去。
“哎呦。”胖嬷嬷惨叫一声,她没设防,被宁泽划了一刀。
惨叫声中,刀尖对着眼前肥胖的屁股又戳了一下。
宁泽手轻又记着分寸,痛是痛却也不过是划破皮肉。
那胖嬷嬷捂着屁股,被肉挤成缝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些,吓得慌慌忙忙的从轿子中跌出来,不敢再回望一眼,仿似后面坐着的是鬼怪一般。
血溅在宁泽身上,她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有些遗憾,倘若大火时手里也有一把刀,好歹能重伤了徐呈。
精瘦汉子也被宁泽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在见识比寻常妇人多,很快便不以为意,他以为宁泽要反抗,挥手示意身后几个嬷嬷和小厮上前抓人,却听轿子中人道:“这位嬷嬷也不知道平日里吃了什么好东西,长得如此白胖,我就怕万一走到半路轿子塌了可怎么办,只好想个法子请她下去了。”
她这种说辞鬼才相信,这么野蛮的法子,引得周围议论纷纷,多是说她小小年纪心狠手辣,也有议论着她必是吃了胖嬷嬷的暗亏才出手伤人。
窃窃私语中竟有人笑道:“有趣。你是哪家的姑娘,定亲了没有,小生今年一十六,娘子要不要考虑嫁给我?”
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在周围的嘈杂之声中凸显出来,一时人群有些沉默。
说话的人穿着轻薄的千草色长袍,眼眉细长,乍一看只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但说话间眼眉一挑,眼神流转间映出一段波光,瞬间漾出潋滟的光彩来,颜色随之增了几分。
宁泽不由得心口一颤,说不清楚是痛还是喜,倒不是为他这番话,只是往昔的一些画面蜂拥而至,她嗑着瓜子等他上妆,咿咿呀呀中他又反串了一把,一切来的太快,快的她来不及分辨这种情绪,只在紧张中颤抖着放下了帘子。
过了一会才又道:“杜嬷嬷,方嬷嬷你们就此回去吧,记得代我向母亲问好,让她不必为我忧心。”
杜嬷嬷看眼前这等架势,后悔听了宁泽的话将她带来通州,到了这种田地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见宁泽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心思,只好领命坐上马车走了。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精瘦汉子命人搀扶起胖嬷嬷,搬了宁泽的东西,又让人抬起小轿,向着宁家祖宅而去。
宁泽僵直的坐在小轿中,很想回头看一眼那位小生,却又觉得无可看处,最终也只默默流了几滴泪,重新打起了精神。
一时的小骚动很快淹没在市井之中,也没人在意那个不知礼数唐突求娶的小生。
小生旁边有个软糯胖乎乎的小丫头抱着他的腿哀切切问:“卫风哥哥,你是不要时棱了吗?”
卫风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她的臂弯里,没管她说什么,只坏心眼的道:“走了,去买糖葫芦,我知道有一家又酸又粘牙的,你一定喜欢。”
酸的可怎么喜欢?高高坐着的小丫头滴溜溜的眼睛里要掉下泪来,最后还是强忍着吸吸鼻子道:“好。”
——
宁家族宅经过几世修善合并,如今在通州已是数得上的大宅,宁泽第一次来,下轿一看,宁家族宅制式颇高,朱红色的广亮大门,中槛上配着四颗六角门簪,上写吉祥如意四字。
现今住在里面的是宁居安的二弟三弟一家,别的旁枝都已分出去住在别处。宁居安被贬之后宁家曾经分家过一次,只是分的不彻底,小的如一些田产店铺,大的如祭祀,家法制定都还在一起。
现任族长是宁居安的三弟,宁泽的三爷爷宁居德,论起来关系不远,宁泽此前却是从未见过。不过她想也知道,养出胖嬷嬷那种下人的族长,自身必然严谨不到哪儿去。
精瘦汉子姓万,是老宅这边的管事,宁泽一下轿,别的家仆因了前面那一出都有些打怯没敢上前,只他上前引宁泽从角门进去。
宁居德住在第三进的院落,他引宁泽去得却是第二进议事的正房,这是一上来就要发落她!宁泽一路奔波,可怜热茶也没喝上一口,只能再次感叹自己重回来的不是时候。
上一辈子尝了苦果,这辈子苦果继续,一丁点变甜的可能她都没能看到,她琢磨的脑袋都疼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为好,只得且走且看。
她以为进门会是类似’三司会审’的大场面,没想到堂中只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看着倒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万管事拱手行礼道:“族长,九姑娘到了,只是接姑娘的时候出了一桩事……”
他将宁泽刺伤胖嬷嬷的事说了,隐约听到胖嬷嬷说的不逊的话也稍微复述了一下。
宁居德听了也没点表情变化,也不说话,只捻着胡须看向宁泽。
宁泽觉得自己现在是一无所有,简直比光脚的还凄凉,所以什么也不怕了,她站在堂中直视宁居德,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奉茶的丫头送了两次茶,宁居德才缓慢开口:
“仗三十,打发了出去。”说完一挥手,万管事应诺走了。
宁居德又道:“九丫头,你是觉得自己错无可错就不需要向我行礼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生还可能,连我这颗最后的救命稻草都不愿意抓上一抓?”
偌大的正房只余下两排六方椅陪着宁泽,她本还以为族长是个治下不严的糊涂蛋,一看他这番处置心里觉得他虽然老却还是有些一族之长的风范,先时强硬杠着的身子不由得松懈下来。她很是像刘氏所说有时候胆大包天,但又都是一时的气性,只在一时很难长久维系。
如此直白的两句话,又戳穿了她的心思,先时的倔强也就不翼而飞,宁泽乖乖的规规矩矩的给宁居德行了晚辈礼,口中道:“宁泽拜见三叔公。”
宁居德指了椅子让她坐,又让人给她看茶,此一番动作让她甚为疑惑,不像是要审问她,倒真像是某个晚辈来拜见长辈。
此番情景,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真的开口求他吧?她向来不是有成算的人,换了别人早就痛陈前情了,至少先谋个从轻发落以后才能再徐徐图之。
只是她活了两辈子,仍旧没学会柔和之道。
又听宁居德道:“你父亲学问上倒是学的好,二十几岁就赐了进士出身,为官上也颇有政绩,只是与治家上一窍不通,别人蛊惑他一句就做出火烧你的事来,我老了,见了小辈喜欢,做不来他那等狠心的事。”
狠心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才感觉出来残酷,眼眶一热,仍旧没能顺势掉两滴泪博取同情。
她这不言不语的样子,看的宁居德心头一阵熟悉感,心里头不觉多了些怒气: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要严惩你,还是觉得我蓄意让刁奴惩治你。你做错了事,违背了家法还有理了不成?”
宁泽站起来,躬身道:“三叔公,是我做错了,我只是无可辩白罢了。”
宁泽其实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说她怎么被人勾引的吗?还是说被父亲火烧觉得委屈,哪样说出来都像为自己求情。
她都已经害死人了,还有什么情可原?
坐在堂中央的老头却突然又笑了,笑意中宁泽竟然看出些慈祥。
宁居德道:“你继母倒是个好的,提前派人送了封信给我,说你不守规矩却是个坦荡的,让我从轻发落你。不像你父亲以为把你交给我他就能逃出治家不严的罪过。”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二十年前有人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和你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只是她不像你,她认为自己没错。”
沈霑在外顶了个“祸乱朝纲,草菅人命”的形象,其实对下从不曾严苛,有些事你想瞒着他,他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以陈大岭从初时的惊吓中回神,便赶忙找了这两句托词,本想着沈霑不会再过多询问,却不想沈大人唇紧抿,似乎有些不愉快。
沈霑却也没再问什么,负手走在青石板道上,陈大岭连忙提着灯跟在后面。
陈大岭以为沈霑是要去休息,却见他走过垂花门沿着左侧的抄手游廊转进了葳蕤堂。
今日一早,徐呈慌慌张张闯进来,吴青石便把他安排在葳蕤堂里,下午的时候陈大岭看到沈大人去见了徐呈一回,难道这大半夜还有事要叮嘱?
陈大岭心里想了一通,面上却毫无波动,一路走了一阵他木楞的脑子才意识到什么,在沈霑后面幽幽说道:“大人,那棺材中并无宁姑娘,那宁姑娘去了哪里?”
沈霑这才停下,看向他说道:“你助纣为虐就不要再管别人身在何处了,这事儿你自个儿守住,切莫再让第三人知晓。”
平时沈霑一向眼眸微垂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甚少这般直视着人说话,陈大岭愣了愣,被这不同以往的待遇弄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赶紧应了是。
上位者宽容,为下者却不能怠慢无理,陈大岭惊觉到自己方才言行似乎有些放肆,往日其实他甚少如此,只是近来也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他们家大人变得“年轻”了,不再像是在朝廷衙门中那个和一帮老不惑们分庭抗礼的沈大人,反而像是一个弱冠之年的清贵公子了。
由是精神便放松了许多,一时没拿捏好分寸。
一路再无话,沈霑让陈大岭守在门口,自己推门进去,屋内黑漆漆,他站在门口,说道:“怎么?难道还要让我替你掌灯?”
堂内这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四方红木长桌上三彩罩子灯才亮起来,有一人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垂头丧气的立在桌前,叫了声“舅舅”。
沈霑坐在右手边官帽椅上,问他:“想了一个下午,你可想清楚了?”
徐呈还是垂着头,闷声说道:“我知错了。”
沈霑靠在椅背上,有些不以为然,他不太认为徐呈能想明白,还是道:“说说看吧。”
徐呈道:“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于宁泽有约在先该当遵守,此是我一罪;以浮浪不根之言毁了她的亲事,此是我第二罪;轻易毁了她的名节,害她惨死,此是第三罪……”
说到这里又生了气,这才抬起脸,眼睛红肿显见是哭过了,怒道:“即便人犯了错,自有律法裁夺,他一个小小的宁家族长怎敢活埋了人!”
他说到这里又有些伤心,有个想法他想了一下午,斟酌了下,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我想给宁泽立个墓,就写 ‘亡妻徐宁氏之墓’好歹让她有个归宿,到了地府也有个姓名。”
沈霑手指屈起,由来慈母多败儿,若非沈宜修事事袒护,徐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沈霑道:“别人有名有姓,定然不乐意冠你之姓。今日便这样吧,只是以后再出了这种事,就莫要跑来我这里了。”
徐呈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半晌才醒悟,知他有些心烦了,不想再在他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愕然的叫了声“舅舅”。
沈霑道:“你自幼长在国公府中,各种规矩礼仪都是自小修习,你做的这件事是真不知道后果还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自己最清楚。”
徐呈愣住了,半年前他见沈宜鸳醉酒之下一直念着 ‘求而不得’,脑子一热第二天就假说要去游学,从他舅舅这里求了陈大岭一路赶到了青州。
他只想着能让他小姨顺利嫁给李暄,宁泽将会如何将会遭遇什么他并不曾考虑过,这件事若不是有陈嗣冉挑起来,让他惊觉自己对宁泽生出来一点占有欲或者一点喜欢,恐怕至今他都能捂上耳朵听不见也看不见,被沈霑这么一说他一团乱麻终于捋成了线,那些愧疚终于凝结成实化出些罪恶感,有些让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