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9.第六百九十九章
杨二伯来到族弟客栈, 扭住族弟杨水根。忽听外头有人高呼来了土匪, 立时喊道:“不要乱跑!莫被官兵当土匪打死!”
杨水根喊道:“哪里来的官兵!这里都多少年没有官兵了!”
杨二伯也喊:“知府老爷从台湾府借调了八千武警!每人背上背着两管乌溜溜的西洋火枪,一次能连着放好几发子弹!”
杨水根急了:“二哥你莫要胡说!”
杨二伯狠狠的拧了他一下:“我亲眼看见的!头上都戴着圆球似的钢盔,两把火枪左右开弓。”他顿了顿, 嗓门依然大,“原本是苏知府恐怕绿林人多了出乱子,方借来的;二来过些日子可帮着操练江西的民兵警察。谁知绿林人没出乱子,徐宏那忘八的儿子跑了来。偏又没多大本事, 才刚到飞鸿山便让台湾府的斥候察觉,一枪毙命。便是那个叫徐启的。”杨水根神色大变。杨二伯跌足,满面写着恨铁不成钢, 手底下半分不松。
堂中几个绿林人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杨水根一时默然,屋中顿时异样安静。过了会子,便听外头铜锣声响, 有人亮着嗓子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听着——西门外有先江西总兵徐宏之子徐启,贼心不死,领着土匪欲来城中打劫——现已被官兵拦阻, 徐启已死——正在剿灭余贼——四面城门暂时关闭——请各位父老乡亲莫要去西城门凑热闹——请各位父老乡亲莫要去西城门左近看热闹、凑热闹——子弹不长眼——围观须谨慎——”
杨二伯扫了众人一眼, 道:“听见没?子弹不长眼, 围观须谨慎。别去看热闹、凑热闹。”
客栈的人都懵了。小伙计半晌才说:“不是城中没有官兵么?”
杨二伯道:“那是你没看见。自打台湾府的兵马来了之后, 苏知府使的皆是霹雳手段。因为什么?手里有兵, 鬼神不惧!”乃低头看看杨水根, 戳了他额头一手指头。“人家给你个棒槌, 你只认作针。”杨水根与伙计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乱动。
另一头,有间茶铺外头亦有大喊来土匪的。闲坐的绿林人尚未来得及议论,喊的那人已被掐住了脖子。柳鹄抓了此人拎进茶铺,丢在地上问道:“可有人认得他么?”
掌柜廖守平忙说:“我不认得。”
柳鹄道:“此人必是徐启派来做内应的细作,回头请苏大人好生审问。”廖守平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轻轻点头。
那人挣扎喊道:“我如何是细作?不过寻常百姓罢了。”茶铺中亦有人询问。
廖守平乃道:“方才西城门放了个信号烟花,可有人看见?”众人茫然四顾。他遂解释一番。方才那个信号烟花乃西城门守兵所放,为土匪聚集城外之意,土匪攻城另有一种信号烟花。此人却喊“土匪来了”。廖守平道,“若是百姓,如何认得那烟花是何意?不是内应岂知土匪这个点儿聚集?”
柳鹄在旁抱着胳膊道:“这铺子里多有绿林客人。专门朝此处大喊大叫,分明有心哄绿林人出去闹事、替徐启背黑锅。”那人哑然。
有个绿林人兴冲冲站起:“土匪已来了么?我出去瞧瞧!”
“不许。”柳鹄道。
那人立起眉来:“凭什么?”
“凭你出不去。”
那人撂下茶碗往外跑,让柳鹄迎上一脚踢倒。那人喊道:“他是翅子窑鹰爪孙!一起上!”
廖守平不慌不忙道:“在我铺子里打架,损坏桌椅物件都需照价赔偿。”话音刚落,有人拔出刀来照着他劈头就是一刀。廖守平双手举起跟前的八仙桌将其架住,翻手一扣,硬生生将此人砸在桌面底下,钢刀“当啷”落地,桌上的茶壶茶碗也摔了一地。
满座皆惊。有人赞道:“掌柜的好力气!”
八仙桌已四脚朝天,廖守平一脚踩在桌板背面,那人隔着桌子喊了声“哎呦”。廖守平道:“茶壶茶碗的钱算你的。”
那人忙说:“算我的算我的!掌柜的饶我起来!”
廖守平松了脚,口里道:“莫要出去瞧什么热闹,安生吃会子茶,免得招惹惹不起的人。再说,那位大人既来了,你们也出不去。”乃抬目瞧了柳鹄一眼。
另一个汉子捏了捏拳头:“遇高人岂可交臂而过之。”慢慢走近柳鹄。众人皆屏气凝神的等着看热闹。耳听“扑通”一声,许多人尚未看清楚出了何事,汉子已倒在地上了。众人遂一片喧哗。
廖守平忙说:“各位既想同这位大人比划比划,不如将桌椅都挪去边上,你们在当中打。”
众人笑道:“掌柜的好生小气!”
廖守平也笑道:“不是我小气。这些东西都好端端的,工匠做出来也不容易,白眉赤眼的何苦来弄坏了?我这些茶壶茶碗都不便宜。”遂领人七手八脚挪开桌椅。再有好事者想撺掇人出去看土匪已撺掇不动了,大伙儿排着队轮流同柳鹄交手,跟打擂台似的。
城中还有些多住绿林人之客栈,皆让杨家子弟看住,或打或劝或吓唬,没几个当街闹事的。并有许多衙役上街敲锣喊话。百姓听说来犯的是徐宏之子,先想到了反贼而非土匪。又听说其人已死,虽也惊吓不已,内里倒是瞧热闹的念头多了些。
这会子土匪已攻城了。幸而真明的耳朵比旁人好使,老远听见响动,命人大喊“有土匪——”吓得城门外摆摊的拉马车的撒腿就往城门里跑。有个孩子跑得慢,让石头拌了一跤,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下一秒只觉身子腾空而起,扭头一看,有个老头儿抓住了自己后颈衣领子飞一般跑进城门。城门外涌出许多穿黄褐绿碎花衣裳的男人来,满口喊“快些进城去”,帮着众人撤回城内,他们自己最后进来。杨国泰本坐在城门内吃茶,乃撂下茶盏一声令下,城门徐徐关闭。
城门外那条大路上,群匪如蝗虫般密密麻麻涌了过来。当先有三匹马,两个伏身快跑,一个边跑边摘弓搭箭,望着城门楼上一个人影便举了起来。便听“砰”的一响,箭尤未射出,此人胸口已穿了一个窟窿,翻身跌落马下。旋即一阵枪响,土匪阵中倒下十几个,领头的那两个也在其中。奈何土匪人数太多,尸首眨眼被踩在脚下。杨国泰顶着钢盔立在城门楼上,分派兵士们射箭、砸石头。方才有人赶着上几家油坊包下了全店的油,已运了些到城门左近来,燃起大锅煮油备用。
有哨兵举千里镜张望,远远的见几个长袖道士踩着众土匪的头如刮风般跑了过来。真明道:“这几个留给贫道。”
杨国泰道:“能以火枪毙了他们最好,火枪若打不中您老再上。”
有个特种兵道:“他们这速度,我能预估移动位置开枪。”
杨国泰点头:“你们先。”
另一个笑道:“这么快的移动靶还没打过,实战比演习有趣。”
先头那个喊道:“同志们!高速移动靶即将进入射程,每人每次限一发子弹,看谁打中。”
有个喊道:“几个?”
“五个。顺序从南到北,报数!”
遂听楼上兵士“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的轮流报了五个数,领头的下令:“第一轮准备。”
兵士们纷纷举枪瞄准。过了会子,数声枪响,眨眼间倒下两个道士。其余三个跑得更快了。领头的又喊:“第二轮准备。”这回只倒下一个。“第三轮准备。”第三轮也倒了一个。最后那个老道士躲过了第四轮枪击跑到城门下,纵身跃起,四肢贴上城门如壁虎一般,闪转腾挪避开箭矢和石头。众人眼睁睁看着他跑到城墙顶上大喊一声,纵身翻过城门。早有十把火枪瞄准了他落地的轨道。此人身在半空,无处可着力故此没法子闪躲,硬生生捱了数枚子弹。双脚刚刚着地,便看见眼前立了个身穿灰衣的老道士真明。
真明望着他打了个稽首:“青阳道兄。”
这叫青阳的道士也打了个稽首:“真明道兄。”
真明道:“不想道兄通匪。”
青阳面色狰狞:“成王败寇,手底下见真章!”
真明瞧了眼他满身的窟窿,长叹一声:“也罢。”乃抖了抖袍袖,“道兄先请。”
真明武艺高强,青阳又受了枪伤,并不敢轻敌。一面拉开架势,心中想着如何出手。可叹还没想好前头三招,额头上已开了个血洞——这不是绿林比武。
真明摇摇头,撤身回到城门楼上。杨国泰见老道士面色如常,随口道:“您老没不痛快么?”
真明看了他一眼:“我长得像个绿林人么?”
杨国泰忙说:“不像。”
真明淡然道:“我原本也是朝廷之人。”杨国泰恍然。他竟忘了这老道士姓史,是大将军的族叔。
眼看城下匪兵聚多了,杨国泰下令移小火炮过来,从上往下打。轰隆隆一声响,城楼微微震动,城下匪兵已炸得一片血肉横飞,鲜血断肢无处不在。
就在此时,有雏龙斋的伙计赶到苏府说有急事求见苏澄。苏澄这会子正忙着呢。听说土匪来了,苏韬果然要去城门迎敌。苏铮老头骂了他一顿,他只不听,非去不可。苏铮气得砸了茶盅子要揍他。苏澄自然不能看着老子挨打,死活拦着两头劝。贾琮两口子袖手在旁瞧热闹,还命丫鬟再取两盘点心来。
柳小七坐在苏铮那院门旁一株老樟树上守着。见门子急忙忙跑过来,乃从树上轻轻一跃直跳到院门外。从天上落下来一个人,吓了门子一跳。柳小七问道:“何事?”
门子愣了愣,脱口就答:“大小姐铺子里来了人,说是劳家少爷愿回家去求他们家老祖宗,将劳家家养的护院送与咱们老爷守城。”
柳小七皱眉:“只是大小姐铺子里的人来了,还是劳家的人也跟来了?”
“劳少爷也来了。”门子道,“他说,若有个衙门里的典吏同去,他便有九成把握。若他自己去求老祖宗,唯有六成把握。”
柳小七冷笑一声:“果然是生意人,说胡话不打草稿。”乃看了门子一眼,“走,我去见见他。”门子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柳小七道,“不必惊动老爷老太爷。”门子依然不动,让柳小七一手抓住着后背的衣裳拎起来,如箭一般往苏府大门口跑去。
只见劳言和坐在前门厅中,身旁几个伙计捧着他,有他自家的、有苏澄手下的。柳小七放下门子,门子喘了好几口气才安定。柳小七负手走了进去,迎着劳言和拱手:“劳少爷。”
劳言和赶忙站起来回礼:“柳大官人。”
柳小七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老爷说了,多谢劳少爷费心。只是守城乃官兵职责所在,且久经训练的官兵非寻常人家看家护院能比。”
劳言和皱眉道:“可南昌府并没有可用的官兵,唯有燕王那点子押粮兵,何以抵挡土匪。”
柳小七微微一笑:“那几千个押粮兵不过是帮忙的。劳少爷放心,苏大人早已从台湾府借调了足够的兵马守城。”
劳言和蓦然睁大了眼:“台湾府?”
“何况匪首徐启已死在斥候手中,余下的不过乌合之众罢了。纵然他们不退也无碍。如今是火器时代,一发炮弹足够灭一群敌兵,何况我们还不止有火枪火炮。劳少爷只管安心回去。今儿大约百姓也没什么心思买东西了,生意不好做。明日匪兵纵然不死光,援兵也该到了。”柳小七摇头叹道,“多好的壮年汉子,就这么死了。朴刀弓箭哪里是火器的对手。”
劳言和顿时满眼失望:“……原来苏大人已请了台湾府的援兵。”
柳小七点头道:“虽用不着,依然得谢谢劳少爷的好意。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替我们老爷收下了。”乃深施一礼。
劳言和还礼不跌。直起身后,他略怔了片刻。柳小七惑然看着他。劳言和乃拱手道:“在下失礼。听闻苏太太姓张。敢问张大官人可是苏太太之亲眷?”
柳小七想了想:“不错。”
劳言和面色微红:“可议亲了不曾。”
柳小七挺胸含笑道:“早已有了人家。”
劳言和顿时怅然,作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