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变卖
赵粉晚饭时醒了一次,王徽亲自端了碗,好歹把退烧药给她喂了下去。她烧得迷糊,根本没看清喂自己喝药的人是谁,接着又蒙头大睡,倒是没再说胡话,汗也发出来了,额头温度也降了下来。
魏紫姚黄又是一通劝,王徽看着赵粉病情确已缓解,在她心里留下个少夫人亲自喂药的印象就够了,于是便站起身,嘱咐道:“那我便先回去,你们也累了一下午,去吃点东西,今晚辛苦些,多看着她点。”
姚黄就去端了自己的饭菜,直接守在赵粉床前吃。魏紫非要在西次间铺开席面伺候王徽用饭,王徽看她小脸都有点发白,眉目间尽显疲态,索性收拾了书案,让人把饭端到小书房里,一人一副碗筷,也不分主仆,同席而坐。
魏紫拗不过王徽,只得拉张锦凳一起吃,看着王徽怡然自得的样子,自己也才慢慢放开,心里却越发感念。
好在王徽也有数,并没帮她布菜,不然魏紫就真的吃不下去了。
翌日一大早,王徽早饭还没吃,姚黄就喘着粗气来报:“少夫人!赵粉醒啦!”
“哦?可还发热?”王徽忙问。
“发热是没有,就是还有些鼻塞,人也挺虚。”姚黄说着就翻了个白眼,“精神头不怎么样,那臭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一睁开眼就说我丑,让我赶紧滚。可怜我昨儿不辞劳苦地看着她呀。”
魏紫噗嗤一笑,王徽抬眼一看,姚黄眼睛下面两团明显的黑影,跟熊猫也似,就说:“嗯,是丑了不少,丑得眼圈都黑了,我看你也该快点滚去睡觉。”
姚黄顿足不依,还要再说,王徽就道:“行了,你昨儿一夜没睡,我放你一日的假,先去睡足了,起床再吃东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看赵粉也不是个坏心肠的,她话说得难听,却是实打实的关怀你,你莫要记恨她。”
姚黄撇嘴,“好吧,婢子不跟病人一般见识。”说罢行个礼,打着哈欠走了。
王徽又问魏紫要不要去睡会,魏紫忙说昨晚已睡足了,少夫人不必担心。
王徽就让她去张罗早饭,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西耳房赵粉的屋子门口。
赵粉还没发现少夫人到了,她躺在床上,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昨晚睡饱了,现在当然是睡不着,千头万绪一起涌进脑海,想到伤心处,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王徽就走进去,赵粉一惊,挣扎着坐起来就要行礼,王徽拍拍她肩膀,“行了,这里也没别人,你还病着,不必多礼。”就直接坐在床沿上。
赵粉惊疑不定,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咬咬嘴唇,小声道:“多谢少夫人。”
“哦?谢我什么?”
“……谢少夫人破费,给我买药,还……还喂我喝药。”赵粉一边说一边从下往上偷觑王徽表情,却只看到她平静无波的脸孔,心里就有点乱套。
“是姚黄告诉你的?你该谢她一夜没睡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才是。”王徽说得随意,看到赵粉神色懊恼,这才转了话题,“好了,到底什么事让你如此,说说吧。”
赵粉颇有点戒备地看她一眼,嘟囔:“没、没什么……婢子一点小事,不敢劳烦少夫人……”
王徽笑笑,盯着她的眼睛,敛了神情,平淡道:“那些人,你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却还是落到这步田地。我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我好歹也是个主子,哪怕死马当活马医呢?说是不说,你掂量着。”
赵粉神色就变了,小声嗫嚅:“婢子……婢子怎敢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
王徽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赵粉咬着嘴唇,扑闪着眼睛,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却见王徽起身倒了杯水,笑吟吟送到她嘴边。
这个动作好像打破了赵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忍不住又落了滴泪,低头喝口水,就抽着鼻子一五一十说起来。
原来赵粉的哥哥赵大向来好赌,但手头拮据,只是小赌怡情,可最近帮着孙浩铭勾搭了不少貌美的粉头,表现颇为伶俐,得了好些赏钱,这一下了赌场就杀红了眼,最终欠了赌场连本带利共计纹银一百两,还钱的日子就在六日之后,若到时还不上,就要剁掉赵大一双手。
一百两听起来不算太多,但定国公孙敏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两纹银足够小户人家过五六年的殷实日子了。
赵守德当上国公府总管不过一年,赵婆子管事也才大半年,孙氏父子和苏氏又都是抠门的,他们所有的积蓄、再变卖一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够一百两。
但赵大是独苗,赵守德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变残疾,便跟赵婆子商量着找主人家求借一些,孙敏和孙浩铭是不用想,他们都是存不下钱的主,而苏氏掌理中馈,又出身富商苏家,想来拿这一百两出来应该不难。
几日前,赵婆子来寻赵粉就是知会她这件事,说完了就急匆匆去溶翠山房求苏氏了,因一直没结果传来,赵粉那几日才会满腹心事。
到了昨日早上还一直都没音信,赵粉忧心兄长,到底还是跑去见了母亲一回。却发现父兄都不在,赵婆子一人病倒在床上,看到赵粉就急着赶她走,说什么不走就来不及了,若让你爹和那孽障看到你,要把你捉了去发卖的。
赵粉又惊又疑,忙细问情形,赵婆子病得迷迷糊糊,说话夹缠不清,倒是服侍赵婆子的小丫头讲清了来龙去脉。原来那日赵婆子去求苏氏借钱,苏氏先是一口回绝,后来捱不住赵婆子苦求,才只肯别别扭扭拿出十两银子来,那利息比赌场还高。
赵婆子就拒了苏氏的钱,心中又气又苦又怒又怕,对这个伺候多年的主母失望已极,回来就病倒了。到了晚间,赵氏父子回来后一听这情况,赵大当时就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当场把头磕破求父母救自己一命,实在不行就把小妹赵粉卖了换钱,反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以后还能再生云云。
赵婆子当时就气晕过去了,第二日早上方醒过来,醒来才知道赵守德已去苏氏处,花十两银子把赵粉的身契赎了出来,这几日正在相看人牙子,打算卖个高价。
单是如此还不怎么,只那小丫头又悄悄告诉赵粉,说她听见赵大私下里跟狐朋狗友商议,眼下丫鬟价贱,但赵粉长相秀丽,又是处子,若是卖到娼寮里去价钱会更高。
赵粉浑浑噩噩回到东院,哭完就病倒了。
抽抽噎噎把事情讲完,赵粉情绪倒是平静许多,只是眼睛还红肿,木然看着前方,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王徽眉头微拧,沉吟片刻,心中谋划出几个方案来,就道:“你莫要担心,此事我已有些头绪,只是还须再斟酌一番。你好生将养,饭和药都有人给你端进来,我明日再来瞧你。”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在赵粉听来不啻于救命仙丹,当即就把王徽的意思自动理解为她有法子救她,大喜之下浑身涌上力量,立刻就翻身下床要给王徽磕头。
王徽皱眉,也不扶她,只闪身避开,“你先住了,我只是有头绪,并非就有绝对把握。你还是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为要。”说完不再多言,迈步走出屋子。
她回到卧室,打开小柜的锁,拿出装有嫁妆册子的匣子,捧着两张地契一张房契审视良久,而后倒也不急,把匣子重新放好,继续该锻炼锻炼该吃饭吃饭。
到第二天早上,她又去瞅了赵粉一眼,看她脸色灰败,正昏睡着,心知火候差不多了。
于是就回了房,召了魏紫姚黄进来。
“姚黄腿脚快,这便出门一趟,”她把地契房契一并递给姚黄,“这些契约上都有庆丰经纪的印信,你就直接去一趟,打听打听这几处房产地亩价值几何,问完即回不许多话,自己去钱匣子里拿些钱路上花。”
楚朝未设官牙,庆丰经纪就是大楚规模最大的私牙,在江浙两广等地有十几家分号,颇为财大气粗。当年王徽外祖付老太爷买下梧桐巷那间院子时,就是经的庆丰牙行的手,后来继母兰氏给她置办那九十亩荒坡盐碱地的嫁妆,也用了庆丰经纪的买办公证。
“跑腿而已,何须少夫人出钱?”姚黄冲王徽眨眨眼,把三张纸小心折好,放进贴身荷包里,就一阵风般刮出去了。
魏紫走过来给王徽按肩膀,犹豫一阵,还是轻声问:“少夫人问地价房价,莫不是……与赵粉有关?”
王徽简短地嗯了一声,暂时不想多说。赵粉为人机灵,又熟识农桑稼穑之事,且爹是大总管,娘是府里管事婆子,若能让这家人欠下自己的人情,不说赵粉,单是赵氏夫妇对她肯定也会不同以往。而这对刚刚起步一无所有的她来说,无疑是极有帮助的。
但这桩买卖也得看性价比。
若那三张契约价值太低,加起来也不值一百两银子,那即便全数变卖了,也只能帮赵大还清一部分欠银。到时王徽手中空空不说,赵家人对她的感激肯定也会打折扣,这在她看来是亏本生意,和赵粉又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自然不会倾尽所有去帮她。
可若加起来超过一百两银子,却又所超不多,那这就又是另一码事了。她帮赵大全部还清的恩情,肯定比只还一部分要重得多,在赵家人心里的分量自然也会不同。但如果全还了,那她手中除了这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之外也就啥都没有了,这让王徽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赵粉的个人能力和赵家夫妇的感激,值不值得她用大部分财产去换取,还得再仔细斟酌。
然而若是天意助她,让这些田产价格能达到三百两,那当然是二话不说,帮。
魏紫见她久久不语,心中有点忐忑,终是忍不住劝道:“少夫人,那田地也倒罢了,可那小院,是故太太生前住过的,她特意留给您……”
王徽抬手止住她话头,淡淡道:“等姚黄回来再说。”
魏紫这些天已经领略到了主子说一不二的作风,斗胆劝一句,也就不敢再劝了,心中念叨:故太太在上,婢子劝也劝了,若姑娘执意典地卖房,您千万莫要怪责于她,姑娘行事自有法度,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
姚黄依旧是从东角门出入,守门的葛婆子丝毫没有为难她,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带回了好消息。
“……就说山坡上那些也罢了,都是荒地,一亩一两银子都不到;但那些盐碱地总算够多,又近滁河,地价能比普通盐碱地高些,六十亩地刨去中介银子,您刚好能到手一百两整。”姚黄连说带比,还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
王徽眼睛一亮,庆丰牙行货源人脉广布天下,估值给价合理,中介费用公道,流传了一百多年的好口碑,他们既说了一百两的价,那肯定就错不了,于是就道:“这价不错!那院子呢?”
姚黄就更兴奋,“梧桐巷在英灵坊,那牙人说,这块地界清幽僻静,不宜开店铺,但临近国子监府,多半会讨学子士人喜欢,至少可出价一百五十两,若不急卖,当可讲到一百七十两。”
完了还傻傻问一句:“少夫人,您打听这些干啥呢?”
王徽也不答话,只去钱匣子里又取了一枚一两的银锭子,交给姚黄,“你雇辆车,直接去梧桐巷院子,找那姓童的租户,就说我打算卖房,问他可有意购买。若无意,我愿奉送五两礼金,请他三日内搬离。”顿了顿,又嘱咐,“不必跟他讲价,也不用打什么机锋诱他买院子,就直接告诉他一百七十两的房价,然后得了他的答复就走。若是过了饭点就在外面随便吃些,莫要饿着自己,一两银子不够的话就回来告诉我,我再补给你。”
姚黄性格粗疏直爽,若让她去讨价还价、拼嘴皮子工夫,她定然做不好。好在王徽对这一百七十两的价格已经挺满意了,去问童先生的意见也是为了多条路选,万一人家愿意出更高价买房呢,还能省去一笔中介费。
所以姚黄去了什么都不用做,只把牙行给的房价一亮,童先生要买房自然最好,若不买房,她也没什么损失。
王徽看着姚黄眨啊眨的大眼睛就深觉不靠谱,就又把个中关窍跟她说了一遍,还道:“这事比着去牙行要多绕个弯子,但实在没什么难的,你若连这也做不好,仔细回来我赏你手板。”
姚黄吐吐舌头,嬉皮笑脸跟王徽拽了句文:“放心吧少夫人,姚黄必定不辱使命!”撒腿就跑出去了。
魏紫就摇头:“跟个皮猴子也似,咱们就是人少,手边没有婆子小厮使唤,婢子又没用,不然也不必让她一个大姑娘天天往外头跑。”
王徽就看她一眼,“你也不用说她,过几日我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就该教你们些拳脚功夫了,到时身手利落了,都给我跑腿去。”
魏紫瞪大一双杏眼,半晌没回过神来。
很快就过了午饭,期间王徽又去看了赵粉一次。这丫头虽然心急如焚,但到底病着,筋疲力尽的就睡了过去。
王徽就叫醒她,魏紫给她喂了饭吃了药,赵粉一边吃一边睁着大眼睛瞅少夫人,眼圈红红的。
王徽也不卖关子,“你的事我已有眉目,赌场欠银到期前就定给你解决了它。”
赵粉当时就哭出来了,脑子乱纷纷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往日自己看不起的人,如今却好似浑身都发着光一般,于是挣扎着爬起来又要给少夫人磕头。
王徽就让魏紫扶住她,把她按回床上,笑道:“待事了你再叩头谢我不迟,眼下你须得快些好起来,到时还需你出面做些事。”
赵粉点头不迭,稀饭都硬撑着吃了一整碗,原先只能吃半碗来着。
姚黄这次去了相当长的时间,眼见金乌西坠,晚霞漫天,却还不见她踪影,饶是王徽一向淡定,都站到了堂屋门口朝外张望,魏紫过来问了几次晚饭,她只是皱眉摇头。
这么久没回来,该不是闯了什么祸吧?她心有点发沉,正想着干脆乔装一番亲自出去寻人,就见姚黄一边喘气一边捶胸口,手里还提了两三个油纸包裹,趿拉着步子进了院门。
王徽松了口气,举步迎过去。
魏紫也一直悬着心,此时总算放了下来,连忙走过去扶住自家姐妹,埋怨:“怎的日头落了才回来?好教我们挂怀。”
王徽也道:“不忙说话,先进去喝杯水歇口气……”
不过姚黄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脸蛋发红眼睛晶亮,她奋力挣开魏紫的胳膊,比了两个手指直直伸出去,一边喘气一边嚷:“少……少夫人!二……二百二十两呀!成、成啦!”